乘黄是人间神骏,数千里也就在四日之间驰过。锦京小雪初晴,春芳苑二月桃花未开,几枝梅花还没有开尽,杏花含在雪中初放。昭怀太子妃这三年中便在杏花里深闭门,如今人尽皆知的贤妇是东吴延秦长公主,大楚皇后,若非楚帝每逢年节必有厚赐送至春芳苑,锦京权贵都要浑然不记得这位先太子妃。乐逾独自去往春芳苑,自称凌渊,接见他的仍是史宜则。乐逾知道辜浣卧病数年,却不知她病得已不能管事,史女官温婉如昔,却憔悴不少,才见乐逾,便道:“乐……凌先生。”
眼圈一红,已露哽咽腔调。乐逾道:“我可否见她?”
史女官拭泪,道是太子妃已经服药睡下了。乐逾道:“不要打扰她,我明日再来。”
他并未留在春芳苑内,也没有去顾三所在的更夜园。次日再来,史女官入内查看,乐逾立在阶下,锦京前几日忽然回暖,今日凌晨又转寒落雪,四面杏花被催得将开未开,花枝上洁白一片,如云如雪压着檐角。史宜则轻轻推门,一阵芳香自暖风中传出。室内燃着暖炉,不曾熏香,银盘上放着几只香橼。另一旁,辜浣手握并刀,纤纤素指正破新橙。她不用簪钗,一头乌发仅以玉环与丝带束住,肩上披一件浅缥色长衣,不是已为人妇的打扮。病得很重,神色却是少有的宁静悠然。手指颤抖,把剥下的橘皮放进暖炉上的小壶里,热水腾起白雾,满室柑橘清香。辜浣看见他,展颜一笑,道:“逾弟。”
待看仔细了,又蹙眉道:“你的头发怎么……我怎的不记得过了这么多年?”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当年在蓬莱岛上时的模样。她不是病重得恍惚,而是更古怪一些,醒在一个梦中。乐逾不敢惊扰她的梦境,走到她面前,道:“……阿浣。”
她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变成如此。”
乐逾不动,她发凉的手放在乐逾的手上,从容说来,道:“殷大夫有一味新药,名叫‘忘忧’。原本的功效是镇痛,服下后周身不觉疼痛,但也会记不清近年的许多事。”
乐逾道:“你忘记了多少?”
辜浣笑道:“一梦醒来之前,我还在蓬莱岛上。若非今日见到你……的头发,我真不想知道多少时日已经过去。”
她聪慧一辈子,到大限将近之时,却只愿前事皆忘。梦醒前还是蓬莱岛上十六岁的妙龄少女,梦醒后已三十余岁。辜浣道:“如今……我过的一日一日都好像虚幻,不记得当下、近年,反倒对以往……越发好记性了……”
她声调渐轻,乐逾沉默,将她揽入怀中。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问道:“所以是多少年了?逾弟,你与薪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乐逾道:“十七年。薪池很好,只是常常想你。”
她叹息一声,看向乐逾的白发,却不再问。亲人之间报喜不报忧,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乐逾不提,她也不问。只说十几年间的欢喜事,犹如种种坏事不曾发生在彼此身上。乐逾道:“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乳名小蛾,今年快要四岁。”
辜浣微微含笑,道:“这孩子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否则不会有一个女儿家似的乳名。乐逾道:“的确如此。”
辜浣听他那一句的确如此,心中有趣,那么这孩子的娘亲也必定是个绝色美人。她昏昏欲睡地靠在乐逾肩上,闭上眼道:“你也一定……很爱孩子的娘亲。”
乐逾待她睡着,才道:“确实。”
向门外扫去一眼,扶住她肩背,将她平稳放在卧榻上。————————寝室门打开,史宜则早已守在廊外,对乐逾施礼,不敢抬头,低声道:“陛下请先生一见。”
花间亭北,晚冬里桃杏未开,只有一片绿梅,萼是浓绿,花也是淡淡青白,小巧可爱,点缀在带雪的枝条上。雪是白色,梅花淡绿,隔着雪林疏梅,亭中有人独自倚栏。萧尚醴微服来此,整个人拥在厚裘里。他做太子时服色是朱红,如今却不再穿朱衣。或许因他容貌称得上华容艳色,却不喜欢被人一味拜倒于美貌,自觉服色再艳,对一国之君而言就太美了,所以常服只命尚衣局备几种庄重的正色,额上艳丽的伤痕也总以额带遮掩。他侧影裹在狐裘里,发鬓与乌黑皮毛一色,衣裳厚重,竟看不出是否消瘦。梦中相会每次都情浓恨重,苏辞代传的他的几句话也皆是情恨,如今亲身相见,神情里却只有一味的冷。萧尚醴心知乐逾不会伤他,早已挥退侍女护卫,露出些许迟疑,道:“我本来……不必见你。可阿嫂说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了?”
乐逾与辜浣相会,他令侍女在门外听着,一字不漏过来回话。听辜浣说乐逾的头发,不知为何,心中绞痛,想起梦里所见,那人为他华发早生,竟忍不住下令史宜则带他来一见,亲自移步花间亭。上次花间亭中相见,还是更夜园那夜之前,自己恼怒他促成与延秦公主大婚。他转过身去,终于见到那人,四目相对,萧尚醴有一瞬间恍惚,他竟真的多了许多白发,梦中所见居然是真?连此时此刻的相对都不知是真是幻。他的容貌依旧如乐逾记得一般,绝艳殊丽,却更惊心。乐逾道:“昨天我前来,不是‘太子妃不能见客’,而是史宜则已经听命于你,没通报过你就不敢让我见她。”
辜浣名为养病,实则被萧尚醴方方面面监视,又用她作饵引乐逾入锦京。萧尚醴有些嘲讽,却冷淡道:“阿嫂不信我,连阿嫂也……怕了我。”
他道:“你以为是我监视阿嫂,迫得她心灰意冷,服下‘忘忧’?是阿嫂为了瞒过一件事,自己服下‘忘忧’。太子哥哥昔日留下一点血脉,记在英川王名下,阿嫂却不想让我知道。竟是阿嫂先疏远了我!”
昭怀太子曾有一个姬妾,在太子殁时还不知有孕。先太子之死是当时楚帝的手笔,辜浣担忧楚帝会斩草除根,不能让那孩子以太子遗孤的身份出世,当时楚帝耳目盯着东宫,她唯有将那姬妾送入英川王府。她与英川王妃联手,瞒天过海,使昭怀太子的骨肉以英川王庶子的身份上玉牒入宗谱。果然,昭怀太子去后不足两年,两个庶子皇孙接连夭折,唯有那送走的一个寄在英川王名下活至六岁,竟成了昭怀太子的唯一血脉。萧尚醴脸上看不出恨与怨,道:“当年父皇非要娶母妃,是因为母妃得断天君批命,是‘南方至贵之女子’,来年的天下共主,必定是她的后人。如今我继承周楚两朝帝脉登基,批命已经中了一半,若我再有皇子,就是我的子孙也会成为天下共主。”
他至此停顿,又道:“太子哥哥的遗孤也是周楚两朝的血脉。”
要是那句天下共主应在他身上,就是昭怀太子的遗孤必然要夺取萧尚醴子嗣的江山。辜浣如何能不防萧尚醴对那孩子下手。所以她服下“忘忧”
,就是要自己都忘记英川王名下的一个庶子是昭怀太子的遗孤,连她都忘记,那孩子才能平安无虞。可是还是被萧尚醴察觉。乐逾不为所动,道:“南楚皇室家事,与乐某无关。”
他听萧尚醴提及子嗣,就想起小蛾。萧尚醴虽是小蛾的“娘亲”
,乐逾却绝不会让他把小蛾牵涉入南楚皇位之争。他无意多听,语罢道:“失陪。”
竟毫无敬意抽身就走。萧尚醴一僵,在厚裘之下第一次感到周身寒冷刺骨,眼睁睁见乐逾走上雪径,五指紧紧攥住裘领,手指青白,想到侍女传话,乐逾说他的儿子已近四岁,神色几变,双目之中都是恨意冰冷,却闭上眼,一步步上前,叫道:“逾郎……”
那一声回荡在林中雪径,寒风之中,他最知道如何打动乐逾,整个人如要冻成冰雪一般。乐逾脚步停住,整个人像是铁铸铜浇,再走不出半步。这两人一前一后,都不再动,萧尚醴又道:“逾郎。”
乐逾回头,萧尚醴不动不出声垂着眼眸。他气恨却不发作时常低垂眉目,睫毛纤长,微微颤动,十分可怜可爱。可他在人前是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在其余亲近之人面前也都被宠着捧着,这一生唯有在对乐逾一个人时,有这样情肠断绝,气恨伤痛却不敢发作的时候。他迈步近前,走在雪中,走到乐逾眼前。那个曾爱他至极,为他白发的男人却面不改色,俊异健硕如昔,可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没有他,沉肃迫人。那人肩膀还是宽阔可靠,单衣之下,厚实胸膛微微起伏,一双手臂强健,萧尚醴却已不能再将头枕在他肩上,脸颊贴在他颈侧。在这雪天之中,他终于听见乐逾一叹,声音在他耳边震鸣,乐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
萧尚醴道:“此番……你为阿嫂而来,会留多久?”
乐逾道:“至多两个月。”
萧尚醴心中盘算,十日之内,埋伏就能布置好。他道:“你这回离开之后,再不回踏入锦京?”
乐逾道:“是。”
他果然留他不住,这个人绝不会留下陪伴他。萧尚醴不看乐逾,压住心念翻腾,道:“既然终须一别,在这两个月里,只要阿嫂一天还在,你我便如从前一般,可好?”
说完不再看乐逾,明知他一定会答应,听见那声“好”
,心里已是冰冷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