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飞鸾道:“更怪的是,这更夜园来的都是客,却有人持什么定情信物要见妾身;以往只有客人捧着黄金刀币到这淑景舫花费,却不料今日有人要从妾身这小小的烟花女子这里拿钱。”
丫鬟退下,乐逾道:“这笔账可得记在你们主人顾三公子头上。”
揽住她腰身,聂飞鸾依偎道:“先生这良心长得不好,心里没有妾身。理应重罚。”
室内薰笼香暖,乐逾道:“今天不是时候,既然赏脸,这杯罚酒我一定喝。等安排妥当,我会再来拜访,届时只要能对着你这美人,罚我守着你彻夜坐到天明我也心甘情愿,还要感恩戴德。”
聂飞鸾笑道:“这些年不见,凌先生面容改不改不好说,性情倒是一点不改。还是一见美人,就按捺不住舌底涌泉似的甜言蜜语。叫人见了你恨都恨不起来。”
乐逾却挑起她下巴,突然道:“也不是全然如此。大多数美人,如你,我且敬且惜,最近却也有美人,是我既想欺负,又有些可怜的。”
聂飞鸾一怔,把那句既想欺负,又有些可怜翻来覆去念了几回,心间一动,暗道: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已有这样的福气了。这一日,也是午后,静城王萧尚醴带一行人前往春芳苑。太子薨后辜浣自请移居春芳别苑,搬离东宫。平日深居简出,服色素淡,只时常入宫侍奉容妃。自她将“长命蛊”
授予萧尚醴后,一病不起,太医日日来诊脉,这两日才刚刚好转。萧尚醴此番前来,虽说主要是探望待他如母的太子妃,却也有一小半,是为了那……狂徒。乐逾有言在先,要是再相逢早,就是明日。如今已到了明日,萧尚醴疑心他已在昭怀太子妃府上,故而出宫也不休息,强作无事按下疲惫,再换马出行。一行人缓缓行到春芳别苑外,此处是赐予昭怀太子妃养病的别业,丘陵低缓,杏花迷眼,两排奴婢在外恭候。为首是一个模样娟好,年约三十的女子,是辜浣自东宫带出的掌宫女官史宜则。史女官带四个侍女敛衽道:“殿下一路辛苦。”
萧尚醴扶她起身:“免礼,阿嫂如何了?”
她一面回话,一面迎萧尚醴分花拂柳入内,春芳别苑内处处如常,可是并没提到有客登门。萧尚醴正是心焦,却不知他又跑去了哪里!太子妃倚靠在床头,寝衣白,衬上肌肤如雪,整个人如冰如雪,容易消融。露出的手腕上戴一只绞丝白玉镯,镯本就小,手腕更消瘦。但她虽病弱,却温柔安详,只是目中常有多忧多思的神色。因体弱不能诞育子嗣,比萧尚醴大十二岁,长嫂如母,初见当年粉雕玉琢的幼童便生出无限欣喜,如今强自更衣起身,怜爱地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详细询问蛊虫一事以及他与乐逾相处的情景。辜浣冰雪聪明,又对乐逾的为人知之甚详,萧尚醴言谈间草草带过,对他有些愤懑,是她意料中事。她望着这坐她身前,面庞上一片孺慕的少年,又想到已十余年未见的乐逾,不由轻轻一叹,还是温言软语,笑着问萧尚醴:“小九与那蓬莱岛主相处,觉得他人品怎样?”
萧尚醴念头几转,最后忍着道:“有才能而无德行,轻狂放浪,无法无天。”
辜浣只道: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候相处。假以时日,小九定会对逾弟改观。就不再多提,柔柔一笑,留萧尚醴用点心罢了。小几上梅花盘摆着玉兰饼等五色点心,侍女沏了花茶。时已黄昏,外间忽然一阵喧闹。侍女回报,有人醉酒翻入苑墙滋事,侍卫正待捉拿。她一惊,随即莞尔,冲萧尚醴道:“这个人,我看他们是一时半会捉不住的。”
萧尚醴冷哼一声,道:“他居然敢闹到阿嫂这里,仗着有几分交情,不把我大楚皇室放在眼里!我先去看看,阿嫂可以慢一步再来。”
嘴上万般厌恶,人倒是一马当先风卷残云似的奔到庭中。辜浣但觉愕然,片刻间也无暇深思。萧尚醴冲到庭外,侍卫已架上箭围了三重,箭尖指向同一人。庭外杏花如雪,一片片一堆堆深浅各异,开到粉白。箭尾白羽也是洁白。一个身姿修伟的人影从围墙花树上一失足,滑倒跌落在地。萧尚醴回头厉声喝道:“给我退下!谁敢放箭!”
侍卫连忙退开,乐逾摔倒后就席地而坐,看样子醉的不轻。依他的身手纵使烂醉被团团围困也绝无危机,萧尚醴关心则乱,面孔煞白,目中含怒,先前狠狠一拂袖,竟让春芳苑侍卫都刹住手,左右对视,纷纷拜倒,口称“殿下”
。九殿下静城王本就是天子的爱子,诸王皇子中唯他一人是在大兴宫皇帝身侧长大,封静城王开府外居后,还时时进宫赐膳甚至留宿禁中。一阵甲胄触地的声响惊醒萧尚醴,他想要皇位,必须招揽人心。众人以为他要发作,不想这静城王殿下站在诸人之中,却道:“你们做得很好,应当如此。一心护主,忠勇可嘉,都起来吧。传本王的话,今日在场人等,下去后全部赏俸。只是这人与本王相识,虚惊一场,没有大碍。此事就不必传开了。”
太子妃姗姗来迟,换一身如云春衫,玉颈颀长,香肩如削,全裹在一件湖色的披风里。史宜则搀扶她行来,裙裾都不扬,步态好似凌波的仙娥。听闻萧尚醴处事,檀唇一弯,止不住地欣慰。史宜则感慨万千,轻声道:“九殿下如今也有几分太子殿下当年的样子了。”
辜浣拍了拍史宜则扶她的手,道:“传下去,我再加一份赏赐。”
那一边,萧尚醴弯腰扶起乐逾,还没抓住他已闻到他身上酒气逼人。萧尚醴压着声音唤道:“凌先生……你还起得来吗?”
乐逾依旧戴着面具,面带尘土衣沾泥,一把捉住萧尚醴的衣袖,睁开双目,萧尚醴心中一怕,那瞳孔利得如万千刺人针尖齐齐扎来!乐逾不依不饶道:“这是哪家的小美人,我见过你。”
萧尚醴恼道:“够了!”
却甩不开他的手,不得已支撑着这个人。辜浣上前温柔端详乐逾,好像长姐斥责家中顽皮的弟弟,道:“可以好端端地来见我,非要这么闹一场。你这脾气和当年一模一样。”
乐逾扶住围墙,推开萧尚醴,道:“我一定是在梦里。——若不是梦,这么多年,你也一点不见老,还是当年那样。”
萧尚醴被他一推,厉声道:“凌先生放尊重些,这是昭怀太子妃!”
乐逾笑道:“喝醉的人不知道什么昭怀太子妃,只知道美人!”
忽地招来萧尚醴靠近,语气轻佻,道:“过来我告诉你……南楚的静城王,就是个小美人。”
辜浣闻言诧然,她知道乐逾喜欢美人,喜欢打趣美人,却仅限于女子,从来没有不停地拿这美人二字打趣男人过,眼见萧尚醴挂不住脸皮,她打个圆场,笑道:“又胡言乱语。”
要侍女左右搀扶乐逾去休息醒酒,走过萧尚醴面前,却听他呓语一般道:“是小美人……不是大美人,大美人是用来哄的……小美人是用来疼的。”
萧尚醴留在原地,呆立一阵,神不附体早早辞去。次日天明时分,春芳苑内一条廊上,两个侍女持灯引路代辜浣邀乐逾酒醒一叙。辜浣日常起居在杏花深处,乐逾迈步入厅,便半仰半坐,毫不循礼。隔一道珠帘,辜浣示意史宜则退下,苦笑道:“逾弟。”
犹如一切还是当初,乐逾道:“免了。家母与太子妃断绝了母女情分。”
她唯有改道:“凌先生。”
又道:“先生一路护送静城王回京,昨天看来,静城王好像不是很喜欢你?”
乐逾道:“不如说是厌恶。关我什么事?难道我就很喜欢他吗。我又不是金子,是金子还有人嫌俗。”
辜浣微笑道:“小九虽然不是很喜欢你,却很尊重你。昨日你被侍卫误当成刺客要拿下,是他第一个救你。”
乐逾哂道:“我要人救?”
辜浣怔怔一叹,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气,这气你何苦发在他身上?”
她话声很轻,却引发乐逾怒气,道:“若我真气你,你把长命蛊给谁,我绝不过问,更不必理会你的死活!你将蛊虫让给他,又让他来蓬莱岛找我,不就是要我知道他在你心中重逾性命,逼我不得不为了保住你的命,跟他入锦京走这一趟?嘱咐他一路礼贤下士,你又为什么,当我不知道?”
辜浣被他字字诛心,胸中隐隐作痛,呼吸急促,便如一朵临波照水的芙蓉花眼见要凋零在萧瑟寒风中。乐逾脸色顿变,不顾男女之防,一把将她抱住。那珠帘叮铛乱响扫成一片,席案上青玉盏铜香球骨碌滚地,近身侍女大惊跪倒,惶恐地上前呼唤。她手腕纤弱,套有一枚凝脂似的玉环,触手与肌肤一般发凉,乐逾后悔莫及,扣牢她右腕输入一股真气,疾道:“平时心悸吃什么药,还不端上来!”
浑然忘却方才争执,只要她无事,只要她无事。辜浣一时半会说不得话,如雨如雾的双眸紧闭,纤细手指虽无力,却抓住乐逾衣襟。乐逾恨不能以身相代,怀中她已消瘦如一片羽毛,不住道:“忍一忍,忍一忍……”
真气涓滴不断地倾泻,把脉象导回正途。她右腕向外抽,不让乐逾再损伤真气。史宜则步伐急切地取药奉上,哭劝道:“主子,张嘴!”
她勉力含在口中,方才的青玉盏已打碎,一裂为二,史宜则另取茶盏盛温水送至口边,服侍她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