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先秦】孟子
孟子见梁惠王[1]。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2]?”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3]。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4]?’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5]。万乘之国[6],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7]。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8]。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1]梁惠王即魏惠王(前369—前319年在位),战国时魏国国君。名罃。“惠”
是其死后的谥号。魏惠王在位时,因迫于秦国的压力,将都城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到大梁(今河南开封),故亦称梁惠王。[2]以上三句意为,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那么将给我的国家带来什么利呢?亦则。[3]以上两句意为,大王何必说利?只有仁义罢了。亦只;仅仅。[4]家大夫的封邑,又称采地。[5]此句意为,上下互相争夺利,国家就危险了。交征互相争夺。征夺取。[6]乘(shèng)量词。古代用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叫一乘,一乘有甲士三人,普通兵卒七十二人,共七十五人。诸侯国的大小以兵车的多少来衡量,万乘之国为当时的大国。[7]以上三句意为,万份中占有千份,千份中占有百份,不算是不多。[8]以上两句意为,如果人们把义放在利之后,不全部夺取就不会满足。餍(yan)满足。
原边注
“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礼记·大学》)
点评
本章为《孟子》一书章,从梁惠王称孟子为“叟”
,知是孟子游历晚期事,列为章,关乎全书主旨也。据学者考证,孟子在滕国推行仁政失败后(参见2。13、2。14、2。15),听说魏惠王招贤纳士,于是率领门徒,“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
(6。4),浩浩荡荡来到魏国。孟子到魏国时,梁惠王正经历了一连串的军事失败,故急迫地问能给我的国家带来什么利益?于是二人有了这场关于义利的着名对话。
朱熹说“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
故这段文字被列为《孟子》的开篇,可能不是偶然的,它既是对当时社会状况的反映,也是理解《孟子》一书的关键。孟子生活的战国中后期,周代以来的礼乐制度彻底崩坏,如何重建政治秩序成为急迫的现实问题,在这一问题上存在着不同的认识和看法。法家主张对内富国强兵,对外武力扩张,希望通过暴力重建政治秩序,其所行乃霸道;而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则主张行仁政、王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7。9),希望以仁义重建政治秩序。故孟子的义利之辨不只是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而先是政治秩序重建,是行霸道还是王道的问题——以仁义重建政治秩序是为王道,以暴力实现政治统治则为霸道。需要说明的是,梁惠王“何以利吾国”
的“利”
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利,不是民众的物质利益,而是指攻占别国的土地,杀戮别国的民众,是“欲以富国强兵为利”
(赵岐注),实际是梁惠王扩张疆土,臣服秦、楚的“大欲”
。故针对梁惠王的问,孟子明确回答“大王何必说利?只有仁义罢了。”
孟子所说的义或仁义是指公正、正义,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良善关系。孟子的义利之辨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层面。义利之辨的第一个层面是说,我们不能在一个没有道德原则,没有正义、秩序的环境中去追求利,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人们还一味地追求利,那只能是诸侯想着去取代天子,大夫想着去杀害诸侯,士想着篡夺大夫,只能使社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孟子告诫人们,在一个无序、混乱的社会中,先不应该想着如何去追求利,而是建立起公正、正义,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良善关系。
司马迁说“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迁这里所说的利,就是孟子所否定的利,也就是只讲个人需要不讲道义原则的利。所以我们不应只看到利,还应看到利背后的义,只有建立起义,建立起合理、公正的秩序,才能更好地追求利。这是两千年前孟子给我们的启示。
需要说明的是,孟子并不一概反对物质利益。《孔丛子》中子思与孟子的一段“对话”
,将义利的关系讲得更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