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只有六七岁的小曾纬问。
魏夫人道:“无事。秋深了,我看到一只雁,孤零零地往南飞,觉得它可怜。”
说着,伸手拍拍儿子的小脸蛋:“去哪里玩耍了?脸上都是泥。”
母亲的手,就像秋风一样冰凉。
此刻,曾纬思及此,越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花甲之年的父亲,知枢密院使曾布,朝臣们尊称的“曾枢相”
背影还是那么宽阔挺正,没有丝毫佝偻的老叟意味,走路的节奏也是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看不出是要去赴一场与政敌的谈判,倒像闲庭信步、向晚游园似的。
这就是他的父亲,令他产生崇拜、畏惧、理解、厌恶、亲近、疏离的各样情感色彩的父亲。
进了屋,曾纬一眼就看到主座上那位和他父亲同样相貌堂堂、神色镇定、甚至连年纪都一致的当朝重臣章惇。
“章相公,”
曾布冲章惇拱拱手,撩起袍子坐下,“令郎怎地不一道过来?”
章惇噙了嘴角,斜睨了一眼曾布,又望向侍立于厅中的曾纬和刘锡,笑道:“子宣,老夫今日方知晓,仲武家的大郎,原来是你义子呀。你瞧瞧,你这亲儿子四郎,还有这从千里之外赶来襄助的干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般的好人物,老夫的犬子,资质甚陋,就不来丢人显现啦。”
曾布眉毛一扬,道:“章公,你我曾是嘉祐二年同榜进士,官家亲政后,咱们又一同侍奉官家御前,东府西院,本为一家,今日,却是我第一次听你呼我一声子宣。”
章惇面色微动:“老曾,你表字子宣,我呢,表字子厚,听起来,都是宽和中正的好字,为何你我二人,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曾布谦和地咧了嘴:“言重,言重了。你章相公的脾气,满朝武谁不知道,疾风骤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官家都吃得消,老夫哪里就要与你势不两立了?贬斥元佑党人也好,大兴开边筑垒也罢,老夫与你在官家面前对着干,那都是对事不对人,老夫是怕你激进太过、何时埋下隐患都不知道。你仔细想想,你管着的那些台省各部,哪个敢对你说半个不字?哪个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去向官家奏对?如此,真的是助你成就一代贤相之举吗?”
章惇一品咂,觉得曾布这老狐狸,真他娘的,说出的每一句都绵里藏针,每一针都戳向自己,却又显得他曾布只是公忠体国、毫无私怨。
章惇摆了摆手:“子宣,公事去政事堂说,不必在此赘言。今日你我相聚在这此,就是来谈私事的。你曾枢相,有何指教?”
曾布看了一眼刘锡。
刘锡上前:“章公,赵延的事,末将请章公责罚。”
章惇怒意骤炽,但看到刘仲武这儿子,眼神里一股不输他爹的沉稳老辣,章惇想到和刘仲武同为边臣的堂兄章捷,硬是将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作了长辈的和善之色道:“责罚一说从何而来?世侄出手这般果决,只怕老夫若修书说与章经略听,他倒要向你父亲讨了你去做副将,反正,环庆路和熙河路离得也不远。”
曾布闻言,倾了倾身子,向章惇凑近了些,轻声道:“子厚,年轻人办事难免毛糙,你要不要替章经略问问这娃娃,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章惇眯了眯眼睛,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赵延那畜生,跟了质夫章捷的字多年,吃了我章家多少恩惠,竟背主叛国。有什么好多问的?姜太公今日来禀报于我时,我便想,我那在边事上殚精竭虑的堂兄,定是恨不得亲手灌他喝下那杯毒酒。”
曾布道:“都是一家兄弟,子厚,你帮章经略除了奸细,奏报给官家,也是一样的。”
章惇一怔。
曾布这话的意思是?
他盯着曾布。他的眼角布满鱼尾纹,但双眼轮廓俊美,眸子也精光四射如青壮男丁。
曾布冲刘锡扬了扬下巴颏,干脆向章惇挑明:“刘家这小子,莫看年轻,是个厚道谦逊的后生,不乱贪功。他就是给你章家报了个信。赵延这个西夏探子,是弄死在云山小筑的,又不是弄死在大街上,更不是在我曾府里头。尸首在隔壁,你的人看守着呢。接下来怎么处置,由子厚你看着办。”
章惇这回终于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理解错。
他沉默片刻,果断起身,冲曾布作了个揖:“子宣有心了。”
曾布还礼,又淡淡道:“老夫于公事上,都不是一味附和你,于这私事上,更有几句耿直之言,要说说。子厚,赵延这件事,也足以看出,质夫他,平日里或有察人之失啊。咳,也难怪,他催着朝廷给钱给粮,忙于在环庆路筑垒、营寨,确实太忙了些。你看,泾原路左右是个小地方,夏人也不是太看重,不如就让熙河路刘路帅,兼领了?”
果然!
曾枢相何等老于宦场之人!哪会白白舍一个恩义给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