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沙發上給他媽打電話,問她明天早上能不能不叫阿姨來,他累死了,不想一大早有個人進來吵。他媽說好吧,又絮絮地問他忙不忙,累不累,吃了什麼,打算幾點睡覺,之後電話換給他爸,他爸笑著接過來,還是一個成人對沒長大的孩子的那種笑,高高在上,看不起,嘲弄,反正是類似於這種的東西。
童聖延無所謂,他不在乎做一個他爸眼中一無所長的兒子,何況他也沒有什麼能耐去證明他不是。他爸問他怎麼樣,是在問他今天感覺怎麼樣。他說不怎麼樣,那裡很熱,很吵,他現在又很餓。這個回答也很像小孩子在回答第一次春遊的感受。
「那你來找我們嗎?」他爸問,「我們住在澀谷。但你的簽證是不是到期了?」
「我不知道,沒注意。」
「你去找找。如果沒過期,你明天就可以飛過來。」
「不去。澀谷那鬼地方……現在我想重去租個房,你們這地方太遠了。」
「也可以。你去找小維,讓他幫你在市里找處房子……你哥是不是還沒回北京?」
童鍾月沒回北京,他的Ig動態顯示他在爾,在和一個在韓國發展了數年的偶像商談回國的事宜,他要花大價錢把他簽進公司。更重要的另一件事是他要見他的男朋友,或者更嚴肅一點,他的伴侶。童聖延認真地認為,他哥要對他長成同性戀這件事負責,他從小就看他哥花樣百出地睡男人,他怎麼可能不長成同性戀。
不止如此,他還知道他哥一邊和不同的男人睡,一邊又和一個人固定交往。他很奇怪,但後來他到了美國,他第一所學校的第一個朋友畢業進入華爾街,據他所說,每周五晚上,他們辦公樓的人有一半都會默契地在酒吧里重逢,他還把他的上司用一條價值五位數的皮帶捆在了酒店的床頭。
這是他自己說的,童聖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他確定的是,這位朋友在這件事過後的一個月就和太太訂婚了,甚至在去見婚禮攝影師的路上,他還在認真地約一個女孩,要和她周末一起去看漫威電影。
後來童聖延離開了紐約,住在東京台場一處能看到大海和日出的房子。那位朋友的太太去東京玩,他也不知道該帶他們去哪裡,就去固定的那條遊客路線:東京塔,淺草,歌舞伎町。最後一天他去機場送他們,選伴手禮的時候才知道和她同行的人當中的一個男人是她的出軌對象——是她的丈夫的出軌對象的丈夫。
他媽的什麼繞口令,丈夫的,出軌對象,的丈夫?童聖延暗想,以後再教外國人講中文,就讓他們聽這一段,猜出到底是誰綠了誰。
然而當時現場只有他一個人戰戰兢兢不可思議,其他人無限自如,顯然他們都不認為這樣的關係有什麼不妥,所以他覺得,說不定問題是出在他身上。是他自己二十四歲還沒走出他的初戀,空長了一張花花公子的外表,結果十一點就要回家睡覺。他的初戀,他只差一點就能帶他回來。
第二天童聖延約了中介去看房,他的要求不多,市中心,可以拎包入住。想了想又補充:不要那種藝術家街區。
中介帶他跑了三個地方,現在築的公寓都差不多,不同的可能只有牆面大理石的材質。童聖延開始心不在焉,他在想回國前做的最後一次占卜,對面告訴他他的幸運數字是九。九層,他想,現在他們是在十七層,離幸運數字差得可真多。他想到好像他們去看的第一處房子是九層,於是出聲打斷旁邊滔滔不絕的中介,說他們現在就回第一處房子。
等電梯的時候中介見縫插針,討好地說還是第一套房子更好,一梯兩戶,電梯不用等很久。童聖延嗯了一聲,接著鄰居的門打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走出來,他也在等電梯,廢話,總不可能是出來看風景。電梯停住,一個人抱著四五個快遞出來,他沒拿穩,最上面的兩個盒子滾到地上,童聖延彎腰幫他撿起來,他從盒子旁邊探出頭來道謝,視線從左往右,像從傾倒的杯子裡流出的蜜糖,童聖延像只螞蟻,猝不及防地被蜜糖粘牢,粘死。
是徐翼宣。
徐翼宣身上穿的像是睡衣,一整套的淺紫色,他明明看到童聖延,卻假裝不認得他,快步從他旁邊擦過去,和那穿西裝的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對他笑笑,摸了一下他的頭。這個動作很快,很隨意,因為隨意而更加刺眼。他們分開後男人走入電梯,中介也跟著走進去,貼心地為童聖延按著門。童聖延好半天不上來,中介奇怪地叫他一聲:「先生?」
「不走了。」童聖延搖頭。
「什麼?」
「我不去看那房子了。」童聖延招手示意中介從電梯裡出來,「我就租這裡。」
童聖延在合同上簽名,簽出一種簽判決書的氣勢。他不知道他是想審判徐翼宣,或者審判那個男人,或者是審判他自己。他知道的是中介把他當成神經病,拿了合同就迅走人。神經病就神經病,他不在乎,自我認知明確是他最大的優點。他站在陽台上看窗外,注意到這個地方房子和房子之間離得真近,像他在日本住過的公寓,如果發生火災或者什麼事故,能從陽台逃到隔壁去躲避。除了神經病之外,他還有更多不怎麼樣的詞來形容自己,比如說什麼,精神分裂、妄想症、偷窺狂。
他點上一支煙,盯著旁邊的窗子。徐翼宣在裡面,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他前一天提到過他的男朋友,可能就是這個男人。他是現在住在這裡,還是之前就住在這裡?童聖延是想問,他是暫時住在這裡,還是永遠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