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渠问:“哪个新运?”
新初母亲这才知道王道渠并不知道新运的名字,就说:“就是那年生那个幺儿子新运,不过现在不叫新运,叫家梁,他也不姓王,姓李,叫李家梁,意思是李家的栋梁。可惜是李家,而不是王家的。我不是叫新初写信告诉给你了吗?”
王道渠说:“哦,我们几时去把他领回来。”
新初母亲说:你怕也是现在想起了哦,你从劳改队回来时怎么没说这个话?当初养不起了就送人家,现在日子慢慢好些了就要回来,你想得倒撇脱,可人家怎么想?再说,人家对新运好着呢,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要住新房子都给他修好了的。回来跟到你有什么好?”
王道渠说:“我今后挣到了钱,再管他!”
新初母亲:“我巴不得你挣到钱呢,关键你有个挣钱的人样儿吗?哎,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了,我反正是没有这个能力管他的了。我这一辈子,把这烂房子修好,把明娃子的媳妇娶进屋,我就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管,去享清福了。至于新运,人家都不叫王新运,改叫李家梁了,你听听,是人家李家的栋梁。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这就是他的命!〞
王家湾唯一有着准高中文化程度的王道渠,在大字不识几个的新初母亲——一个历尽磨难、饱经风霜的中国农村妇女面前,一时没了言语。
新初母亲说的是轻描淡写,而王道渠听的心头极不是滋味,他过去真没有想到,在三江镇叱咤风云的王眼镜,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的儿子居然连自己的姓都继承不了还要跟别人姓!
王道渠在床上呆不下去了,他说:“你先睡嘛,我去地坝抽根烟。”
电灯线就在床头边的石头墙壁上半伸半卷地垂掉着。王道渠伸手刚触碰到线索索,又缩了回来,此时,他的内心深不需要一丝光亮,唯有这黑黑的夜,它可覆盖那些过往,那些悲伤,也包括那些昙花一现的短暂荣光。
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蝉叫,只有哇鸣,?岫声,它们也只有在万籁俱寂、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在这人类的世界,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讲自听,看似无所畏惧地向人类控诉它们心中的不平。远处,就传来一阵狗叫的声音。
王道渠深吸一口纸烟,这黑黑的夜就像被刺穿了瞳孔一般大小的洞,在那黑洞的幽深处,又迅燃起了一丝丝光亮,在那一丝丝光亮还没有抵达王道渠抽畜得有些狰狞的面孔时,他就有两行,整整两行热泪,顺流直下,滴在地坝,钻进灰烬,融入土地,咸咸的味道,叫那个夜晚,至少有一只虫子被呛得闭住了嘴。
王道渠想起自己当年,年少轻狂,意气风。那时,虽然家里也很穷,身上也没有钱,但他成绩好,文章好,字也写得好,还是三江中学的学生会主席,不但老师喜欢,还深受班上女生的青睐。在众多追捧,也可以说是暗恋王道渠的女生中,校学生会的副主席罗淑芹,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淑芹就住在三江镇街上,他的父亲在县上银行工作,母亲在三江镇供销社做主任,家庭条件优越。最重要的是,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成绩也挺好,在全校也仅仅排在王道渠后面。她本来可以接父亲的班,在县银行参加工作。但她几次都回绝了父母的建议和劝说,她说她要凭自己的本事考大学,她喜欢大学,她想上大学,她一定能上大学。她一直暗暗努力,要过王道渠。那一年,王道渠被公社通知回去参加了一个月的“学习班”
,返回学校时就开始期末考试。王道渠本身是可以不参加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的,班主任说他耽搁的时间太久了。王道渠坚决要参加考试,他说他走哪里都把课本带起的,在参加“学习班”
期间,他一边加强政治理论学习,一边加强文化课学习,学习不会受影响,相反地,政治课有可能还会有所帮助。考试结果出来,果如王道渠所料,他依然考了全校第一名,罗淑芹也失去了她要过王道渠的唯一一次机会。
但没过多久,罗淑芹就真的考上全校的第一名,因为王道渠被抓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罗淑芹也真的没有接班,她考上了她心仪的西南师范大学,她是有条件留校的,她再一次拒绝了父母的建议和劝说,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了三江中学,她给父母说她就想教书,想回三江中学教书。事实上,她与王道渠好几回在三江白塔下面都许下美好的愿望,他们都要双双考上西南师范大学,然后留在渝都市,他当作家,她做编辑。
罗淑芹回到三江中学,但她并没有如她所愿,能在三江中学再一次见到王道渠,她听到的却是他进了劳改场的噩耗。当王道渠从劳改队出来,在三江镇搞建筑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二人各有已各有家室,虽没有形同路人,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没有了爱情,但还有事业。他要搞建筑,他要做工程,他要挣更多的钱,在老家把房子修起,把儿女送到三江中学读高中,考大学,去实现他自己当年没有实现的夙愿。
王道渠的腰包鼓了,他老家的新房建设也在“噼噼啪啪”
的鞭炮声中开工了。更让王道渠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找到了事业的人生巅峰时刻,还捕获到了自己的爱情。这爱情,还是自己有爱人新初母亲亲自送来的。
那年,新初母亲的小找到她说,自己的女儿也是你的侄女人长得能干漂亮,但就是成绩不好考不上学,她想把她送到王道渠那儿找份工作。
新初母亲有些为难地说:“她一个大姑娘家,跑到工地上能做什么工作?”
小说:“总比农村好,去了道渠的工地,至少落在了三江镇上嘛!”
王道渠第一眼看这个本该叫小侄女的女高中生,一下就把他的魂牵引到了十多年前的三江中学,这个小侄女,长得就与他的女同学罗淑芹一个模样,用新初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于是,王道渠与女徒弟的事情,整个三江镇都传开了,只有新初母亲不知道。
新初母亲知道事情的真相时,王道渠又一次被抓进了监狱,他是在新初大爷爷家的枕头下一个有王道渠亲笔的精美日记本上现的。新初母亲以为是王道渠在那个躲难的日子里,给自己写的信,或留的言,她并不认识多少字。她就叫新初给她读,一页纸刚读完,新初母亲就哭着狂喊道:“莫读了,那个死犯人判十年判少了,应该判死刑,拉出去枪毙了。”
新初那时还小,他不明白母亲为啥要这样一个小本本,生那样大的气。那个精美的日记本,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新初便再也没有看到过。
王道渠第二次从监狱回来,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女徒弟,也再也没有见到过罗淑芹,他偶尔在打牌输得个精光,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才会开始回忆起自己辉煌的历史,有时泪流满面,有时又陶醉其中,然后就安然地睡去。
王道渠又一次失眠了,这一次失眠不是因为打牌输钱,而是因为新初母亲回来告诉他她看见了新运。那些年,王道渠除了打牌,还有抽烟,搞建筑,甚至还有女人陪着他。如今,建筑和女人都离他而去,他只有靠在牌桌上抽烟打日子,也只有这样的日子,才消磨时光,消除回忆,消减痛苦!
王道渠又抽了一杆烟,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又一段时光,被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