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薛蘅易容扮成姐弟后,走得极为顺利,没有再遇到暗袭,也不用再遮掩躲藏,早行路、晚投宿,终于摆脱了艰难的逃亡生涯。这半个月路程,薛蘅不再对他动辄呵斥与训责,也不再总是板着一副脸。还常和他谈天说地,虽然总是他说得多,但总算能偶尔见到她露出一丝微笑。她照顾他吃饭穿衣梳头等事,不再那般凶神恶煞,他若是有何要求,她也会尽量满足。可即便是这样,谢朗也始终不敢提出来,想洗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自受伤之后,他就没有下过水,虽说是春天,并不炎热,但二十天下来,身上也已馊不可闻。他不知道薛蘅有没有洗过澡,数次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后,便关心起了她身上的味道。可每次想偷偷细闻,又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他便会尴尬地坐开,还要在心底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好不容易熬到臂伤痊愈,能够洗这么一个香哄哄、爽歪歪的热水澡,谢朗禁不住呻吟了一声,再度沉入水中。天还未亮,他便来敲薛蘅的房门。薛蘅正在收拾包袱,并不回头,道,&ldo;进来吧。&rdo;谢朗大步进来,见薛蘅正将一本书卷起,塞入铁盒底的夹层,心头一跳,想细看,她已迅速扣上了夹层。薛蘅将包袱扎好,回头道:&ldo;走吧。&rdo;谢朗略显犹豫,她便问道:&ldo;手还不舒服吗?&rdo;&ldo;不是。&rdo;谢朗忙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见她往外走,赶紧追上,吞吞吐吐道:&ldo;蘅姐。&rdo;薛蘅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他。谢朗只得问道:&ldo;蘅姐,我受伤以前穿的那套衣服呢?&rdo;薛蘅淡淡道:&ldo;没了。&rdo;&ldo;怎么会没了?&rdo;谢朗觉得奇怪,她连一条破了的农夫外裤都要洗净缝好,怎么会不见了自己那套值一百两银子的衣裳。薛蘅瞥了他一眼,道:&ldo;那些天你要吃饭、敷药,还要梳子等物,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套衣裳已经撕破,能换回这些,算不错了。&rdo;谢朗一听她竟将自己那身&ldo;瑞蚨祥&rdo;的衣裳换了农夫的衣服和粗粮回来,立马哀叹,&ldo;要命,那套衣服的夹袋中,还有一千两银票!&rdo;薛蘅怒了,&ldo;你又不说!当时你只死命要系回原来的腰带,我才猜到令牌在里面,怎知衣服中还有银票!&rdo;她想了想,怒气马上又消了,还隐露笑意,&ldo;倒也不错,那农夫家七个孩子,瘦得皮包骨似的,若是那一千两银票能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倒也值!&rdo;谢朗这才知她竟是对己吝啬小气,对穷人出手大方。万般无奈,他只得轻声道:&ldo;蘅姐,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rdo;&ldo;做什么?&rdo;&ldo;我想换身衣服。&rdo;谢朗自幼穿惯了绫罗绸缎,除去在军营的三年,四位姨娘竟可以让他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衣料自不必说,做工也是精巧至极。这二十天,他先穿破旧的农夫衣裳,接着一套普通衣服穿了半个月,实在难以忍受,这刻双手恢复自由,便念着要换一套好些的衣裳。薛蘅上下打量着他,道:&ldo;这身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我已经拣顶好的买了。&rdo;谢朗狠狠地腹诽了一番她的品味,可眼下自己身无分文,令牌又被薛蘅给收了,只得放低语气道:&ldo;蘅姐,这套衣服穿了半个月了,有股味道。&rdo;&ldo;有味道吗?&rdo;薛蘅感到奇怪,凑近来闻,忽然面颊一红,退开两步。谢朗却没察觉,仍往她跟前凑,口中道:&ldo;是啊,一股很重的味道,不信你闻闻!&rdo;薛蘅再退几步,急忙取出一张银票,又不甘心,沉吟片刻,再掏一张,道:&ldo;你手臂已好,咱们不用再辛苦走路,可以骑马了。&rdo;这回轮到谢朗面上一红,&ldo;是。&rdo;&ldo;这里两张银票,加起来一百两,你去买两匹马回来。记住:要三岁牙口、毛光滑亮的。剩下的银子,你就拿去买衣服吧。&rdo;谢朗接过银票,转身而去。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嘴角隐有一丝得意的笑容。果然过不多时,谢朗牵着两匹马悻悻回转,身上仍是原来那套衣裳。他将剩下的三吊钱丢给薛蘅,轻哼一声,&ldo;算你狠!&rdo;&ldo;你果真不会还价,若会讲价,应该能够剩下两银子买衣服的。&rdo;薛蘅面无表情,跃身上马。二人打马出城,向北驰出数里,谢朗忽然勒马,叫道:&ldo;不对!&rdo;&ldo;怎么了?&rdo;薛蘅勒住马,回头问道。&ldo;蘅姐,你等我片刻。&rdo;不待薛蘅允可,他已拨转马头,一骑绝尘。薛蘅等了许久,谢朗才又策马回来,表情凝肃,道:&ldo;蘅姐。&rdo;&ldo;嗯,你说。&rdo;薛蘅也满面郑重。&ldo;有人在民间偷偷大量地买马。&rdo;谢朗忧心忡忡,道:&ldo;据我所知,吉县多产擅于长途行走的马。以前这种马不过五十两银子一匹,现在涨到了六十两银子。&rdo;&ldo;你不是一百两买了两匹吗?&rdo;&ldo;我是耍了点诡计,说这马的牙有点问题,才好不容易砍下价的。&rdo;薛蘅一听,也觉得不对劲,疑道:&ldo;朝廷对私自大量买马的行为一直有着严格的管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rdo;谢朗道:&ldo;我刚才回去再暗查了一番,买马的人,大部分操北方口音。&rdo;薛蘅微微抽了口冷气,谢朗又道:&ldo;我再去问了问米价,每石涨到了八钱。&rdo;薛蘅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断定道:&ldo;有人在囤粮囤马!&rdo;二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薛蘅道:&ldo;他们绝对不敢在一个地方买太多,会分散行事。咱们再查接下来要经过的州府,如果属实,回京后你细禀圣上,不可小视。&rdo;谢朗点点头,劲抽马鞭,当先驰出。可驰出百来步,他又觉不对劲,回头大声问道:&ldo;蘅姐,你哪来的银子?&rdo;薛蘅不答,打马超过他了,才抛下一句,&ldo;你猜!猜中了奖你一套衣裳!&rdo;谢朗猜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多银子,明明自己受伤之初,她还要用衣服去换吃食。正挠头抓腮之时,听到空中传来数声鸣叫,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也顾不了许多,一声呼哨,大白小黑以闪电之势扑了下来。谢朗一把抓住在怀中扑腾的大白,抱着它的头狠狠亲了两口,开怀大笑,&ldo;臭小子,没出息,现在才找到老子!&rdo;话一出口,他隐隐觉得这腔调似曾相识,心中一跳,赶紧望向薛蘅,道:&ldo;蘅姐,大白小黑会不会将那些人引来?&rdo;薛蘅不停抚摸着小黑,摇头道:&ldo;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你让大白带着小黑在空中高飞,不要落下来,再时不时让它们往别的方向飞一下。这样那些人反而摸不透我们的行踪。&rdo;谢朗大喜,再亲了大白数下,才命它飞去。肩伤痊愈,与大白重逢,又再度骑上千里良驹,谢朗颇有再世为人之感。他遥望前方,充满喜悦地劲喝了一声,骏马扬蹄前奔,驰向莽莽田野。薛蘅凝望着他在马背上的身姿,也跟着喝马扬鞭。二九、花非花这时已是阳春三月,路边,杨柳亭亭临风,桃李竞相吐芳。而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更是金黄一片,油菜花层层叠叠,开得灿烂。这油菜花连绵开到天际,象在茫茫原野间铺上了世上最美的锦毡,明丽绚目,美不胜收。天尽头,恰有云朵团团簇簇,竟似被这油菜花染成了金黄,漫天锦绣。春风吹过,花海涌潮,天籁声声,任谁见到这等景象,都恨不得投身到这金色的海洋中,任花香蜂语将自己淹没。谢朗奔得一阵,也被这景观所吸引,驻马观赏,叹道:&ldo;蘅姐你看,真是人间美景!&rdo;半天没听见薛蘅动静,他回头,见她正望着油菜花海,秀眉紧蹙,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又象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眸子里也流露出隐隐的恐惧。谢朗觉得奇怪,正要相询,薛蘅已拨转马头,他连忙赶上去,问道:&ldo;蘅姐,怎么了?&rdo;薛蘅微微垂目,声音有一丝不自然,&ldo;咱们走那边那条道吧。&rdo;&ldo;我问过了,这条道去霜阳府最近,那边得绕上百多里路。&rdo;薛蘅却不理他,径自扬鞭而去。谢朗只得满腹疑云地跟上。他正遗憾不能再看到那油菜花田的盛景,谁知从这条岔道上奔出十余里,前方金黄一片,又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