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梁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了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
“岂曰——无衣。”
起调极高,苍然如神巫的祝祷。
“与子同袍!”
年轻的刘彻,年轻的汉武帝,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沙哑,面孔上闪烁着泪光。
这是《诗经》《无衣》的第一句。
怎能说你没有衣裳,让我为你披上我的战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慷慨激昂。
君王将起战事,修理我的戈矛,我与你正并肩承担着同样的仇恨。
这是秦人的战歌,在久远的时代,比两千年前的西汉还要更久远的春秋和战国,秦人的士兵就唱着这歌,追随在君王的马后伐取天下。
夜风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纷飞的裙摆像是白金两色的浪花簇拥在她周身,她仰起头,视线掠过垂坠的帷幕也掠过刘彻的头顶,停留在屋顶描金的壁画上。
壁画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浓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画的每一笔细节,只看见持灯的神人立在彩绘丛拥中,婉约而神秘地微笑着。
《诗经·无衣》,这歌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战国的那个年代,秦国的国君征召秦民从军。士卒不愿离乡征战,日夜不绝地哀哭。七天之后,国君亲至,高唱《无衣》。
七天里日夜不绝的哭声就在歌声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国的军队开始往战场进。
这诗是曾经的国君亲口为士卒唱出的劝战书,如今时隔数百年,又从新的国君口中唱出。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歌声在帷幕和壁画间周旋盘转。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王的战意于此熊熊燃烧。
此时是春天,夜风寒凉。
可是春天会过去,夏天会过去,秋天也会过去。
建元四年会过去,这在深夜里唱响的歌声也终将流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