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我刻意避开夏薇薇之后,因为做节目的缘故,我却认识了夏婉婷。夏婉婷是夏薇薇的亲妹妹,“行知学校”
高二年级的学生,漂亮的女孩子——并且,是个听不到声音,也无法说话的聋哑人。看见她的一瞬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在心里想:造物主多么不公平,你把美丽给了一个女孩子,然后把声音收走了。就仿佛蝴蝶有斑斓的色彩,却没有耳朵。夏婉婷站在我面前微笑,她的眼睛完成一道好看的月牙,白皙的脸孔上盛开灿烂明媚的花朵。她伸出手,在胸前起伏着比划手语。我看着她透明的、粉红色的修长手指,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在她身边的老师为我翻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微笑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真是漂亮的女孩子。”
她摇摇头,用手“说”
:“我不漂亮,但我希望可以变得美好。老师说过的,虽然残缺,也可以变得很美好。”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她平和的笑容,以及远超过17岁这个年纪的安然。在夏婉婷的带领下,我认识了“行知学校”
这所特殊教育学校里一些特殊的人:聋哑的舞蹈女孩段筱琳、失去双腿却有一双剪纸巧手的男孩周远方、失明却努力自学英语的男孩丁鑫……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学校,砖红色的两层楼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爬山虎下。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学校,却带给我最巨大的震撼。在那些特殊的孩子们身上,我奇迹般地看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透过他们,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个左撇子女孩黯淡、晦涩的过往。在这个左撇子女孩17岁的那一年,青春是凝固的白、肃穆的灰,她甚至从来没有想到:即便残缺,都可以变得美好,而她,从来未曾缺少过什么。而这道理,我居然到今天才悟懂?!在蜿蜒的校园小径边,夏婉婷与我并肩安静地坐。手语翻译老师有事先离开了,我和婉婷通过纸笔交流。“姐姐,我看过你的节目,很怀旧、很温暖呢。”
“谢谢你,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做一期关于残疾人的主题节目,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美好。”
她画个笑脸:“谢谢你。”
又补充一行字:“我姐姐也在艺术学院读书,她叫夏薇薇,姐姐你认识她吗?”
我一愣:“夏薇薇?”
笔停在了半空中,我愣愣的表情被她看懂了:“你们认识?”
我低头写:“她是你姐姐?表姐?”
她摇摇头,紧紧握住笔一下子,又松开,然后奋笔疾书:“我们不是一个妈妈,却是同一个爸爸。姐姐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我妈妈把她抚养大。”
“哦。”
我的内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可是我们不亲,从小我们就不亲。在我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每次她弹钢琴的时候都会锁上房门,不让我看,也不让我妈妈看。其实,我们都很关心她,很爱她。”
我惊讶了:这就是夏薇薇的身世么?从小失去了生母,继母再好却终究没有血缘的吧?难道,她的冷漠是出自这样的渊源?“那么,你原来是能听到声音的?”
我试探着问。她点点头:“从6岁开始才听不到声音的,发烧,打了抗生素。”
我的心脏猛地窜起一阵疼:小时候的夏婉婷,一定是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吧?细瓷一样的肌肤,会笑的眼睛,甜甜的酒窝,就像天使一样!可是这个天使突然有一天就失声了,这样的打击,够不够让一个家庭痛苦万分?“你妈妈该多难过。”
我写。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妈妈哭了很多天,爸爸总是叹气,姐姐一直不说话,甚至从那以后再也不正眼看我,我想,她大概越发不喜欢我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
“家里从来没有瞒她,妈妈说,只有告诉她真相,她才能离自己的妈妈更近一点。每年清明,妈妈带我和姐姐一起去给姐姐的妈妈扫墓。也只有在那一天会看见姐姐哭,她一个人在墓前说很多话,说到太阳下山,而我们在墓地外等她。”
“她一定很想自己的妈妈。”
我说。“姐姐,你和我姐姐是朋友么?”
天真的小女孩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夏薇薇,咱们算朋友么?“你看见我妹妹了?”
过几天,盥洗室里,夏薇薇神色冷冷地看我。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我的手上还沾着肥皂泡,它们在空气中飞起来,又缓缓降落,落到盆里的衣服上,轻轻碎裂成一朵朵四散的花。其实我们之间的记忆本可以很美好,因为我猜,夏薇薇和我一样孤独。孤独,就是一个人静悄悄地顾影自怜,仿佛那些若有若无的刺,虽然悄然无声,却竖起尖锐锋芒以抵御伤害。其实,本质上,没有妈妈的夏薇薇与远离妈妈的我,我们是那么相近。唯一不同的,不过是我用沉默对抗孤独,而她用声音对抗孤独——比如在每一个课间大声说话、和男生打闹尽情欢笑,是人群里不搭调的颤音。她像我一样没有安全感,只是,我渐渐不相信自己,自卑而懦弱;她却越发偏执,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有近乎决绝的争取,不达目的不罢休。“夏薇薇,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可是我想你应该对你妹妹好点。和她交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告诉她你是她的姐姐,你们是一家人。”
我看着她说。“陶滢,你真的变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指手画脚?”
夏薇薇的表情还是冷得像冰。“夏薇薇,你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血浓于水啊。”
我觉得和她说话真是够头疼。“她都对你说什么了?你也真好骗,什么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