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埋在木堆中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头上衣裳沾满碎木屑,二十岁上下,平凡无奇的面孔,眼睛木讷呆滞,面无表情看一眼秦昌和大宝,继续埋头做手下的活计。
就他?!秦昌颇为不屑,他绝不会输给人。
“你们都回去,告诉姐姐和姐夫让他们放心,爷要呆在这里做正事。”
说着秦昌已卷起袖口钻进木头堆里打量,一身华贵的流纹锦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更不提无双的俊颜,凌然超凡的气度,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应出现在此处。
长兴和柱儿拉着大宝到无人处又如此如此耳语一番,这才回燕京复命。
且不说天才中二少年郎秦昌在郊外如何经历另一种尝试,孟焕之复又在御前行走,今年秋后处决的犯人名单中没有杜六郎,他只是心中暂缓一口气。
显而易见,长盛帝没有消气,论谁被人骂了也不痛快,何况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杜谦的秦疏狠、绝、辣,句句直捅天子的痛处。被人揭了短,长盛帝一再言称不会放过胆大妄为的杜六郎。
孟焕之小心又小心,偶尔在天子面前拐弯抹角提一句,察言观色就知还不到为杜谦求情的时候。再者,他难得有机会可以和天子独处,逢着有人在,求情的话更是不好出口,就怕别人夹枪带棒来一句,更加激怒天子。孟焕之大不了失宠,可诏狱中的杜六郎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只因太子被废后,含章殿一改先前冷清的气象,几位皇子成天到天子面前尽孝心,从楚王到桂王,还有在宫中当着透明人的皇五子也时不时露个面。
皇五子的生母不受宠,连带他也在宫中没地位,快到及冠之年没有封号,也不曾大婚。明眼人一瞧便知长盛帝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儿子,含章殿的小内侍们都只用眼角扫视他。
几位皇子使出浑身解数在长盛帝面前刷存前感,今天献幅画,明天推荐个得力的人,银子如流水在含章殿上下打点,孟焕之都逃不过,只不过被他一概婉拒。
老内侍在宫中呆了一辈子,当面得罪人的活绝对不会干,逢着谁来都是笑容可掬,收了谁的好处也不见他会多说两句好话,收不到的那个人,他也不会在长盛帝面前使坏下绊。他活了几十年,陪伴一位君王就够了,将来有朝一日山崩,他抹脖子跟着去,留下来没的讨人眼嫌。
小内侍们不同,他们年轻,还想攀个高枝,也能威风两日,与楚王和桂王暗通款曲,对着不受宠的皇五子眼皮都不带夹一下。
几位皇子受的待遇冰火两重天,孟焕之细心观察揣摩,暗中下了结论——长盛帝短时间内没有立太子的打算,至少三五年间太子之位要空虚一阵子。
一天,终于献殷情的皇子不见,长盛帝也心情大好,闲谈间聊起秋闱和明年春闱,大概是想定下让谁做主考官。
孟焕之觑空说话:“方才君师一言,倒让学生想起两年前殿试面圣的情形,犹如几日前的事历历在目。”
天子轻笑:“你是想替杜六郎求情罢。”
他面色不辩喜怒,声音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强势和威仪。
“是”
,孟焕之坦然承认,不慌不忙陈说原因:“杜兄的才气世间难得一见,人虽偏激心怀忠君爱国,不好就此消声匿迹,朝中正缺有用之材。”
“哼!”
天子带着怒气冷哼,“他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也能称为忠君爱国?”
离杜谦上奏折已有几月有余,天子提起来仍是意难平,烦燥不安在殿中来回走动。
话头提起断无回头路,孟焕之直言:“子昂所为,学生不敢为,朝中也无人敢为。唯他视君上为常人,谏言铮语并非全然可取,却也有三分在理。初时起意世间难寻第二人。”
殿中一片死寂,几个小内侍偷着咽了口唾沫,直呼乖乖孟翰林胆子太大,拐着弯说圣上也有错。
长盛帝眼神阴沉,盯着殿中之人。孟焕之也不躲闪,目光坚定直视天子。他骨子里天生带着硬气,先祖留给独传金孙的遗言是:不屈君王,不跪鬼神,心存王道,不畏于世。彼时,他尚年幼,只懵懵懂懂点头记下。
几十年过去,唯含章殿中立柱犹记仲白血溅,孟焕之慢慢理解了祖父当年作为,虽认同却不效仿,他会用另一种方式与君王相处。
长盛帝有几分真心欣赏孟焕之,轻笑一声:“若杜谦诚心认错,朕便饶了他。”
孟焕之听后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心中猛的一沉,依杜谦的性子绝对不会低头认错,他等着天子说出后面的话。
“既然你提议,你去跑一趟,若办不好一起受罚。”
长盛帝对杜谦的脾性了如指掌,反将了孟焕之一军。
孟焕之只有接着,领旨前往诏狱探视杜六郎,才出宫门,迎头碰上趾高气扬的桂王带着随从下马,不卑不亢向对方行礼。
桂王才沒功夫理会一个小翰林,旁若无人从孟焕之身边走过,大步流星径直入宫,一缕琼花香气随之飘过,留在宫门外的桂王众随从发出讥笑声。
孟焕之不把眼前一众小人放在眼里,眼睛掠过他们,去牵了马匹干正经差事。
他记性绝佳,自小过目不忘,方才一扫,总觉得有副面孔很是眼熟,很像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孟焕之上马后再回首,一一看过去,沒瞅到方才见到的那脸。他不会眼花,只因众随从中有位内侍背对着身子,瞧不真切面孔,只看见肩头削瘦身形单薄。
算了,他还肩负着重任,皇子私底下的行为轮不到他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