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射性能告诉我很多有效信息。”
罗彬瀚睁开眼睛。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李理对“微量”
的定义可能跟他不大一样。亿万条花花绿绿的蠕虫在他眼前翻滚,田野的风声与焚烧的烟气都消失了。
他落向纯粹的黑暗,在一团寂静的幽海中,头顶浮动着无边无际的细小噪音,像亿万条蠕虫在不知疲倦地啃食草叶。这些吵闹的蠕虫们不但大吃大嚼,同时还在不停地咂嘴点评,其中有满意的、遗憾的、怨恨的、怀疑的……他自己立足之处也有一种声音,这声音距离他自身最近,但相比周遭的杂音显得很暧昧,没有什么固定的基本旋律,似乎随时都会被其他蠕虫给带跑调。
不久以前,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篝火狰狞的爪牙下,他不得不逃入这片幽海,死寂与虚无都成了镇痛的甘泉,令物质世界的恐怖无以侵害。然后,他可以听见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声音,再由着自己的想法去重新编织它。这种编织需要极其精妙的技巧,可他此时尚且笨拙,既无经验也无指导者。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节拍是他可以打的;那调子完全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他着意去构思。他全神贯注地聆听,把那个已经变得紊乱而微弱的声响重新变回单调的旧旋律,然后又重新自黑暗深渊中上浮——
烽烟滚滚的田野上,罗彬瀚伸出完好的右手按了按鼻梁。他那块被砸碎的鼻梁骨已经恢复了原位,体内的痛楚也迅消散了。只有一件事很不好:那些边缘锋利、根部肉质的鳞状薄膜又从他左脸长了出来。他伸手拔下其中一片,还是近黑而泛绿的深青色,但和上次相比颜色要浅些。也许他正在逐步掌握阴影变化的尺度,可惜这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李理还站在他对面。她仍然举着右臂,罗彬瀚猜想这是她射激光的必要条件,大约聚能器必须在手臂展开时才能和射击口对齐。她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的左脸。罗彬瀚做了个鬼脸,把手里的薄膜片丢进火堆。
“瞧见了?”
他说。最后一层阴影刚从他眼眶里褪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幽海的湿冷气息。
“令人印象深刻。”
李理说,“被影子重塑时您感觉如何?”
“不大好。”
罗彬瀚回答道,“而且和外人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么说吧,有点像是标姿仰泳。你看别人游的时候还以为能靠它躺过太平洋呢,到自己上手才现不过那么回事,根本没省多少力气。最重要的是,你游泳的时候还瞧不见前头的路。我不知道罗得和蔡绩怎么想,反正我不喜欢。”
“您花了十二秒才恢复。”
“新手嘛。”
罗彬瀚说,“不过,我也有一些不那么慢的……”
他曲起手指,像在指挥训练过的狗那样轻轻一弹。草丛间掠过一阵不自然的旋风,他背后着火的玉米杆纷纷倒伏下去。落地的火苗也次第熄灭,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焦黑枯败的扇形。罗彬瀚张开手臂比划了两下:“像不像麦田怪圈?”
一道激光击穿了他的左肩。罗彬瀚摇晃了一下,反而主动迈步向着李理走去。“你这激光到底能打多少?”
他边走边问,“难道你是带了个核反应堆在身上?可不应该把危险物跟你的匣子放得这么近啊——”
蓝白色的耀光凿透了他的膝盖骨,他跪倒在泥土间,有点怀疑这一枪是为熙德开的。“继续。”
他说,“这里可没有雅莱丽伽用的那种微型冷却装置,我看你的激光聚能器多久会过热。”
李理脑后的黑剧烈地向上方飞扬,使人想到渡鸦飞行时被气流拂翘的翅羽,那想必是藏在她背后的散热系统在吹风。她手心亮起的光芒击中了他的胸膛左侧,那颗挤在他胸骨后跳个不停、令他时刻痛苦难安的红肉瘤破碎了。罗彬瀚直挺挺地倒下去,血液和阴影自烧焦的胸膛中流淌而出。十二秒后他平静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李理背后鼓噪喷涌的热风,忽而像猎豹冲刺那样向她直直奔去。他们中间的草丛里鼓起一块黑丘,幽蓝色的刀刃被影子弹了出来,从地面抛入他的掌心。
李理仍然举着手臂,等待激光聚能器降到可用温度。她这具假体很沉重,材料不够结实,还装载了高能武器,相当不适合做高机动。因此她仍然留在原地,只通过内部频道给退尔送了一道包含校正参数的即时指令。风声尖啸着,奔向她的人忽而脑浆迸裂,那具头颅破碎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立着,手中弯刀坠入草地。足足半分钟后,阴影才从尸体的头颅上消散,重新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此时她的激光器又已完成冷却。
“看来,”
她评价说,“头部对您要更难办些。”
“去的地方不一样。”
罗彬瀚回答,“打掉脑袋似乎会迷失得更深些。”
“您现在愿意投降了吗?”
罗彬瀚阴阴地望了眼高坡上的树林。“他们怎么会射得那么准?”
“我是他们的实地测算员。他们不必花太多时间计算风向和射程,只要及时理解指令即刻。”
“难道他们对自己看见的东西没任何感想?有个被他们爆头的家伙自个儿把脑袋长回来了。”
“我告诉他们您有蚯蚓的基因。”
罗彬瀚歪头看着她。“你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