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翔在病房外逡巡,进不去可又舍不得离开,也许是确认了招袂在生心中多少平静了些,抬起头来视线稍稍扩大些,竟然看见了君凌和张栋。
君凌,那个霸道而冰冷的男人,竟没有丝毫存在感地坐在塑料长椅上,半干的黑色西服和低垂着,沮丧至极的脸庞让他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古怪,他一直沉浸在焦虑中,直到发现自己的烟已经被水泡湿才抬起来想和张栋说些什么,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看见丁翔。
丁翔看见君凌的眼底滑过痛苦而复杂的光。而从前那种冰封的倨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的夜色深沉,所以雨云走的时候没有人发觉风暴已经过去。
李梓封在当天下午得知车祸的事。
早在差不多一周前,陈氏记者招待会的内容就已经引起他不小的兴趣。
从谣言开始时起,李梓封就留意调查母亲的过去,但毕竟已过了这么多年,大部分信息都被李家人刻意掩盖。不过只要当事人在世,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如何,李梓封觉得,自己的母亲的确没有过世。
而现在听到消息人透露说丁翔的身世似乎还与自己家门有关,于是他决定按兵不动看君凌葫芦里能卖出什么药来。
会有什么联系呢?不止一次出神地猜想着,可每次想到那可能的两个字时,思维就会惊跳起来,阻止自己继续。
听说了车祸的事,李梓封当即派人到省一医院,果然在八点的时候见到了丁翔。然后那个人又在半夜跟踪着丁翔回到了住处,第二天则摸清了他的工作地点。
海天水产市场。
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李梓封感觉自己又一次掌握了丁翔。
s城入夏前的雨季终于结束,短暂清凉也逐渐被夏日的炎炎替代。李梓封第一次踏入海天水产市场的时候是上午八点,太阳还不怎么大,可市场里已混杂满了人和海货的气息。
站在水泥立柱后,李梓封看见围着黑色胶皮围裙,带着塑胶手套穿着套鞋的丁翔抱着一大筐的冻带鱼从冷库走出来。未解冻的鱼身上银色的鳞片和霜渣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毫无生命力的灰色,可是丁翔的脸色比这还要难看。
他现在的确可以用“精瘦”
来形容,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来,比一般女孩子还要细手的手臂,似乎皮肤下面就是两根骨头。剪短了的头发后面,露出了一段白皙的颈项,那背部突起的肩胛和脊椎更是触目惊心。
李梓封一直远望,看着丁翔将带鱼放到水里等待解冻,然后转身处理那些已经解冻了的,他把一条条带鱼滑进清水,略微冲洗,然后捞出来用大剪刀去掉鱼鳍。因为是灵活的工作,所以丁翔摘下了手套,视力极好的李梓封看见那双纤长的手上满是红色的伤痕。带鱼的鳍也能成为一种锐利的武器,尤其对于一个新手。
看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李梓封心痛揪结。就是这双自己曾经亲吻过无数遍的手,如今浸泡在布满了鳞片和鱼鳍的死水里。
刷洗处理带鱼的动作是简单而乏味的,可是丁翔一遍遍重复,而李梓封一动不动地窥视。
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消失在毫无进展的偷窥中,十一点半,李梓封看见丁翔起身洗干净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个白色的搪瓷杯子来。
虽然看不清内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从他夹起的东西可以辨认得出,那是一堆拌着酱油的饭粒,闷黄了的青菜。
仅此而已。
李梓封突然怀念起了丁翔做的那最后一道菜,尖椒牛柳。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倾覆在流理台上的蔬菜残片,翻滚着,翻滚着。
李梓封在下午一点悻悻离开,那时丁翔处理着属于他的第十筐带鱼。
有的事不用解释,答案也已经明晰,可冰释的机会却已经错过。
似乎是忌惮着现实也会像他曾经的梦境般突然消失,从那天开始,不分白昼与黑夜,无论现实与梦境,他一直远望着他。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招袂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他恢复得很快,一个月,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只是右脚有些微跛,需要进一步复健。
这段时间里,君凌每天都会出现在病房。虽不经常交谈,但动作却异常温柔,倒水、翻身、甚至是整理花瓶里的花、削水果和有些多余的喂饭,那双曾经狠狠凌虐过招袂的大手如今温柔地拿着毛巾在他身上擦拭,有好几次暧昧的抚触都险些擦出火花来。开始时招袂没有力量去反抗,可到了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平静,甚至带着点难能可贵的温馨,唯一不同的是招袂再不主动和君凌说话,甚至吝于一个温柔的目光。可君凌并不介意,或者说,目前的他根本没有介意的资格。
因为工作的缘故,丁翔一直都在晚上到医院来探望招袂,他经常会在这个时候遇上君凌。
血缘上的兄弟,却心知肚明彼此的紧张关系,现在虽然因为招袂的事而缓和了些。但是见面也只能是点头打个生硬的招呼。
“我想你可以相信他一次。”
单独相处的时候,丁翔这么对招袂说,他削着一只大苹果,细长纤瘦的五指蜘蛛一般攀在暗红的果皮上。
“应该相信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接过切好的苹果,招袂满足地咬上一口。
“你能相信他么?”
记者招待会的事,丁翔已从报纸上了解了些,虽然会议被临时中断且事后又有渠道封锁消息,但丁翔还是依稀地嗅到了危险气息。这种危险只是暂时被招袂挡了下来,按照君凌的个性,卷土重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知道,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的挖掘远没有结束。
虽然媒体大都保持了缄默,但是出演在繁华地段大街上的那幕生死告白依旧让很多人记忆犹新,网上已流传着流言,而陈氏内部也重视了起来。君凌究竟打算怎么做,丁翔不知道,事实上他对于自己的判断力已经几乎没有了任何自信。自从错误地爱上了那个不该爱的人。
李梓封。
胃又在隐隐作痛,上个礼拜买的止痛片已经吃完,看来等会儿还要顺路去一下药店。
平静如同逝水,于是空虚的日日夜夜就被称为逝水流年。
“招,这礼拜我要去l城一趟,等我回来,乖乖的。”
在招袂额上印下温柔的一吻,君凌将新带来的那束玫瑰换进花瓶中,然后又起身要去寻找那块给招袂擦身的毛巾。
一直默不作声,但趁着君凌转身的机会,招袂苦笑了下,看来今天某人又有点欲求不满了。
下了班拖着疲乏的身体赶到病房,匆忙拎着因为时间关系而略嫌火候不足的鸡汤。丁翔轻推病房门,便听见有暧昧的声音从玄关那头传过来。
知道屋里会是什么景象,于是又轻轻把门带上。然后扭头,一路走回住地,吞下止疼片,坐在昏黄的灯下独自品尝久违的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