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涟又摇头:“只有我讹人的。”
程凤台愤恨地把手往回一抽,范涟攥得死紧,没能抽得开,他怒道:“你他妈是来干嘛的?跟我唱滑稽戏来的?”
范涟握着程凤台的手放在胸口上,看着程凤台的眼睛,轻轻地道:“姐夫,我跟你说,我有孩子了。”
程凤台一愣之后,下意识地立刻看他那肚子,完了自己先气恼地嗐一声——都怪范涟这哭哭啼啼的态度,闹岔了不是?范涟也是个相好遍天下的混账东西,程凤台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和哪个女朋友在相好,收敛了笑脸,道:“你把种打在谁肚子里了?怎么这样不小心?”
范涟沉默了半晌,方红着眼睛道:“东交民巷的那个——曾爱玉怀上了。”
东交民巷的舞女小姐,时至今日才被吐露出个全名全姓,然而也是怀着一种不甘不愿不确定的口吻,叫惯了“东交民巷的那个”
,“跳舞的那个”
,他们都快忘了她的名字——当然做这行的,本来也不大可能用的真名实姓。程凤台听见这个话,立刻在心里迅速地拨算着日子,像他这样喜新厌旧,不把野花野草当回事的人,实在很难回忆起最后一次和曾爱玉相好是什么时候了。范涟就猜到他肚子里的脏水,翻个眼皮,道:“别怕,不是你的,去医院查过了,才两个多月。”
程凤台失口道:“那肯定不是我的了。”
范涟很不满地瞅着他,他咳嗽一声,道:“你准备怎么办?”
范涟叹气:“难办啊!”
程凤台沉默了良久,道:“你先撒开我的手,都被你攥出水来了。”
范涟松开手,果真捏得程凤台满手心的汗,程凤台往他衬衣上蹭了蹭,慢慢道:“你先想明白要还是不要?要呢,是有点麻烦,不要就太容易了。”
范涟咬了咬牙,憋出一个字:“要。”
程凤台道:“是,你是很喜欢孩子的,何况是自己的。”
他默了默,一拍范涟胸膛:“那就要吧!多大点事!东交民巷的房子让她住着,孩子生下来,你还养活不了他们娘儿俩?”
范涟被问到伤心事了:“我不能娶她,她也不肯跟我过。她不肯要孩子啊!”
还真是给人欺负了,范涟吸了吸鼻子,带着一种脆弱的天真:“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就不要了,走了,我拿这孩子怎么办?养在外面,哪有可靠的人替我带他!养家里面,别说我还没结婚,就是结了婚,在我们家里不是嫡出的孩子可得受罪了!我受的苦还不够吗?”
程凤台无法答话。他是没在这种旧家庭里生活过,父亲虽也纳妾,但是对孩子们不分嫡庶男女,一律一视同仁,大太太也从不摆身份,因此不大能做出具体的设想。十年前在上海头回见面的时候,程凤台是在家变之下逐渐成长和冷酷了。而范涟身娇肉贵的横草不沾,竖草不捻,内心却已经非常精于世故,非常善于自保,必要的时候,也很冷酷,大概能够因此推测出一点他从小以来的遭遇。在一个敏感聪慧的孩子这里,没有什么比摧毁自尊心更为残酷的事情了吧。旧家庭里的庶出孩子,自尊心是落地就保不住的东西。
范涟道:“我小时候,我娘还没死呢,我爹还宠着我娘呢,我又怎样?大房里蹿出一只猫吓了我一跳,我踹猫一脚还得跪下挨一顿耳刮子。何况一个没娘的孩子?范家上下那么多人,规矩比天大,我盯不住他,护不住他啊!”
说起小时候的遭遇,他可真是悲从中来:“别说是庶出,就是嫡出的又怎么样?我姐姐——你媳妇是嫡出的吧?我跟你说实话,当年传说你们程家要退婚,范家自己家的闲言碎语就先卷死个人了!都不用等外人嚼舌根!后来说要改聘,那些婆娘当面就给大姐没脸,说些酸的臭的不中听的。大姐一赌气一发狠,才把头发绾了。范家就是这样,人压着人,人撵着人,自家人和自家人是最大的对头,谁都别想好过了。”
程凤台把范涟说的话和范家上下人等对应起来,有点发愣,范涟见他不吱声,侧着脸冷冷一笑,显出一丝阴森的陌生感:“怎么?你还真当自己风流俊俏一枝花,我姐姐看见你相片儿就非你不嫁了啊?别不告诉你!她当年一听丈夫小她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夜里背着人痛哭了一场!我和她,都是被这世道,被这家世给害了!”
程凤台恼羞成怒,啐他:“你给我闭嘴,你他妈活该断子绝孙!我不管了!”
站起来就要走。范涟一把搂住他的腰,急了:“姐夫!姐夫!我是烦得心里发恶气,现在好好说话!”
程凤台被他紧紧抱着,手搭在他肩膀上:“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可怜,爹妈都靠不住,没法儿安置了还……”
他忽然想到:“要不,送人吧?常之新不是没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