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多了,亚德。”
他轻声说,“我想不会再有人在睡梦中造访我了,虽然我并不觉得那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亚德里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膀,“你会没事的。”
“是的……死了的已经死了,可活着的还活着。”
杰森说。
沉默了许久的道格拉斯开口道:“至少这件事是值得你庆幸的——我决定收回对你的诊断结论。你看,我极少犯错误,但你总是个例外。”
“很高兴你认识到了,医生,好在还不算太迟。”
杰森扯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虽然还显得有些虚弱。那种时刻燃烧的东西又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渗出来,试图把被掏空的部分慢慢填满。
道格拉斯贪婪而沉迷地摄取着这个笑容的温度,它让他觉得身体里那具冻僵的尸体有了一点儿回暖,他听见心脏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原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对自己说。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沃伦·兰格先生了。医院没有义务收留一个已经痊愈的病人,他得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我会去找院长说明清楚,即刻安排他出院的时间——之前还得跟他摊牌,录象带可能需要借用一下,但愿他是个绅士。”
门被敲了两下后打开,西蒙走进来,脸色比出去的时候还糟,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他脚步疲软地挪到最近的椅子,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用手掌捂住了脸。
“来得正好,西蒙,”
他的上司说道,“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和兰格先生谈谈。”
年轻医生从手掌里抬起一双浅色的眼睛,那里面曾经荡漾着的清澈微光像坠落的星星一样消失无踪,只剩下痛苦迷惘而死气沉沉的一片暗淡的蓝。“……不,兰格先生不能再跟任何人谈话了。”
他像刚学话的孩子吃力地吐着字。
“你说什么?”
其他人惊愕地望着他。
“我往他的葡萄糖静脉输液里注入了250g吗啡,然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了十五分钟,”
他生硬地说,“他将死于延脑呼吸中枢麻痹导致的呼吸循环系统衰竭。”
空气被按下暂停键一般静止了,仿佛是为了给在场的人足够的时间来消化他的惊人之语。
“你疯了吗西蒙!你把所学的知识用来谋杀!”
道格拉斯大声咆哮起来,杰森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狠的表情,简直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脸上写满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失望。他把手中的马克笔狠狠摔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
“西蒙!”
杰森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在开玩笑对吧?你不会这么干的!你干吗要这么干?”
西蒙握住他的手,杰森发现他的掌心冰冷而潮湿,更多的冷汗正从他的额上渗出,“对不起杰森,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知道我干了件糟糕透顶的事,我杀了人!但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呼吸困难地喘了几口气,“你知道纽博尔特基金会吗,蓝色闪电标志的那个,向许多在校学生提供经济援助,我在医学院读书时的高昂学费就是他们垫付的。那时侯我还以为他们是慈善家呢,可那句老话说得对:‘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在被推荐到这家医院后终于知道,他们要我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要你监视沃伦·兰格,如果他身体康复了就干掉他?”
杰森不可置信地问,“天哪,你的意思是说纽博尔特基金会是个犯罪组织!”
“是的,他们网罗了许多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大学生,各个行业的都有,假意无偿赞助他们完成学业,最后控制他们为自己做事……”
他躁动不安地咬着嘴唇,那里开始呈现轻微的绀紫色,“天哪,我在做什么,我出卖自己充当邪恶的爪牙!因为我做不到放弃我的工作,那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妮可,我的女朋友因为自发性间质性肺炎而离开了我,那时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迅速衰败,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甚至没来得及捱到肺移植……我当时绝望极了,如果我有医治她的能力或许她就不会死!所以我报考了医学院想要成为一名医生,即使我救不了她,至少能救那些跟她一样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我知道妮可也赞同我的做法,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儿,她会在天堂看着我微笑……”
他用力绞着发白的十指,像是要把它们一根根拧断,绝望地啜泣起来:“可是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我让这双手沾上了杀戮的血腥,这本该是双救人的手!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早就该想到的!妮可在天上看着呢,她一定在难过地哭泣……我会堕入地狱,再也见不到她……”
杰森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的怀抱,“西蒙……”
他的胸口像梗着一团异物,憋得透不过气来,他想他得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才好,“她会原谅你的,她是个天使不是吗……我的同事麦克总是说:‘向主诚心悔过吧,主会原谅你,因为他始终爱你如初。’天使也一样,只要你洗清所犯的罪过,一定会得到宽恕的……”
“我会洗清我的罪过,用我唯一能办到的方法……”
西蒙的呼吸越发困难,发出不规则的抽气声,杰森注意到他的指端也出现了明显的绀紫色,他惊叫道:“西蒙!天哪,你怎么了?”
他怀中的男人呼吸慢得几乎停止了,眼睛焦距开始涣散,“我给自己注射了右旋糖酐,我对那个过敏……”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圈制住逐渐模糊的神志,但那努力显得那么徒劳无功。
“我一直想当个好医生,像内夫医生那样优秀,可我没有做到……”
他微弱地吐着气,眼神迷茫地望向半空,“你会觉得失望吗,妮可?”
“不会的!西蒙,你是个好医生……你会没事的,艾德去叫人了,再坚持一会儿……”
“啊,我觉得好点儿了……”
西蒙喃喃地说,“我想吻一下你的金发,可以吗?”
他的手艰难地伸向杰森,后者握住了它,把头低了下去,他用嘴唇轻碰一下那些灿金柔软的发丝,幸福地微笑起来:“我爱你,妮可……”
道格拉斯撞开病房的门时,吊瓶还在往下滴着药液,透明的死亡线一直延伸到隆起的被单下。他冲过去一把扯开塑料软管,感觉手上空荡荡的,被缠绕住的针头拖出了病号衣的一角,正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掀开被单一看,两个伪装成人形的枕头洇着大团大团的水迹。
床上没有人,沃伦·兰格不见了。
道格拉斯愣在那里,然后露出了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表情,“干得漂亮。”
他弹掉针头,关上了输液管的阀门,“这下连谈判的时间都省了,一劳永逸。”
他摘下输液袋,把里面的液体倒进马桶冲干净,然后把袋子和管子卷成一团用枕巾捆好,连同那一套病号衣一同扔进垃圾筒里,再叫来清洁人员,让他们立刻把床上的所有东西搬去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