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升唯唯诺诺地应声。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有点庆幸——要不是恰好在这么个尴尬的地方,这会说不定已经穿帮了。
然而,亮哥一出门,立刻就拉下了脸,狠叨叨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打了个电话:“113院刚才出去一个女的,不高,烫卷的头发到肩膀,穿的白羽绒服,长身的,这人谁接了?”
杀人的都在自己地盘上杀,偷情的却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这种“情侣酒店”
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穷学生,其他客人往往是远道而来,因此平时有一堆黑出租在后面的街上等着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这些人都是行脚帮的——而一个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团,正经出租车就不大会过来了,劣币驱逐良币,所以客人们也没得选。
穿白羽绒服的女人随便上了一辆黑车,报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还是没归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机找她的情人:“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哎……没想你,你正经点!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你不是先走了吗,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倾诉起来没完没了,又焦虑又害怕,同时,居然还有点偷窥到别人秘密的小兴奋,完全没注意到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机录了音。
亮哥听完了手下兄弟们发来的音频,狠狠地撅起嘴,把嘴里一截烟头发射了两米多远,怒不可遏:“他妈的——我就说,车上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他往车窗外看的眼神不对!”
外地人刚来一个地方,总会忍不住向车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筑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车窗,目光往往很长。
这个拿着五蝠令、自称“姓张的外地人”
装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没忘了“好奇”
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总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来,亮哥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拘谨。
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对燕宁的风物熟视无睹,他往窗外看时,看的是路标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点叫雁啄了眼!”
亮哥气得面目狰狞,“装神弄鬼弄到老子头上了!”
闫皓因为平时不大正眼看人,时间长了就有点脸盲,身负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馆窗外,一间一间地往里看,这会临近中午,旅馆里客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房间有人,也是准备退房走人的。
检查到五层的时候,他看见了韩东升,韩东升点了根烟,打开窗户装作放味,不着痕迹地冲闫皓点点头。
他们要找的人应该在这楼里。
闫皓眼睛一亮,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继续盘旋向上。
韩东升带着几分感怀看着他的背影,羡慕地想:“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么样,至少他的脚步是轻盈的,身上每一件负累都可以随时脱下,飞到更高的台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东西都是勒进血肉里、绑在骨头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韩东升此时身在匪窝里,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点惬意来,起码他能在这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身后没有成堆的办公室琐事,也没有妻子愤怒的尖叫。
他就着烟喝了一口西北风,呛得嗓子生疼,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对不起单位和妻子。
单位是他自己挑的单位,当年从千军万马的考公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才拿到这个岗位,不比追求女神轻松到哪去,他现在仍然记得得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么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边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那时候还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兴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来的妻子,大学里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留下的票根,一起从民政局出来时快要离开地面的脚步,儿子韩周出生……他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几乎全是她带来的。
那时他刚刚长大成人,又贪婪又自大,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背上可以背一百个人,迫不及待地想飞、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头,一路绝尘而去。
可是燕宁的一年有四季轮回,万物生发的春天之后,还有严酷闷热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过了保质期吧。”
就在这时,韩东升听见楼上一声轻响,闫皓似乎滑了一下,韩东升的神经重新拉紧了,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户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来的闫皓,
闫皓的脚尖在探出来的窗户框上轻轻一点,借力狼狈地扒住了墙外的管道,面红耳赤——这大中午的,六层的一对不等吃午饭,已经互相抱着啃上了,觉得楼层高,还没拉窗帘!
堂前燕差点被吓成折翼小鸟。
韩东升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