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任旁人,就只信任张嘉田。他让张嘉田去为自己卖命杀人,反倒像是他给了张嘉田面子。张嘉田在街头混了若许年,若说打架,他是一把好手,而且身手不赖,多来几个对手也不惧。可让他拿着手枪去杀人,他没干过,甚至也从来都不曾想过。然而事到如今,哪还有他的退路?他不是早就赌咒发誓、把自己这条命送给雷督理了么?他不能怯,这要是怯了,雷督理纵是体谅他,他也不是好汉了,没脸做人了。士为知己者死,雷督理对他真不赖,算得上是他的知己,他真为他死了也不算冤,只是放不下叶春好‐‐他这么喜欢她,可她心里却是光明磊落,真只拿他当个二哥看待。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活着出去、活着回来。张嘉田离了雷府,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走回了家。他关门闭窗,找出一张纸来,用蘸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遗嘱,全部的家产依旧是留给叶春好。他其实也隐约看出来了,叶春好是被她家里的人伤透了心,所以才会谁也不等谁也不靠,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宁愿自做自吃、当老姑娘。所以他想自己把家产都留给她,她手里多攥些积蓄,将来当老姑娘也能当得从容些。他是一笔的烂字,写得满篇张牙舞爪,那字是越写越大,最后简直好像鬼画符。把这么一篇东西折好了塞进信封里,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用一把大茶壶压了上。然后他展开了一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是雷督理用铅笔草草画出来的宅院格局。洪霄九在北京的房子,也是向雷督理硬讨过去的,所以对于洪宅的结构,雷督理算得上熟悉。把这潦草地图摊在桌子上,他低头用手指头勾画道路,一边勾画,一边想象自己若是身临其境了,应该怎样潜进去、怎样溜出来。自己觉着大概是想明白了,他吃了顿饱饭,本来还想喝点酒‐‐大牢里的死刑犯临到了要杀头的时候,不是都能得几口酒喝吗?他这一趟去杀洪霄九,死的不是洪霄九就是他,他提前足吃足喝一顿,也不为过。可他终究还是没喝,怕有了醉意,会耽误事。吃饱喝足,捱到天黑,他换了一身黑衣裳,带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出了门。他先回了自己那个荒废许久的旧家。推开院门走进去,那院子里破破烂烂的‐‐他先前从来没觉出自家破烂过,如今开过了眼界,才发现这个家实在不成个家。他钻进柴房,从柴堆里往外掏东西。柴堆里藏着不少犯禁的家伙,其中有好几把生了锈的破片刀,是他带着兄弟们斗殴时的兵器。把片刀等物翻出来扔到一旁,他从柴堆伸出抻出了一条挺长的粗麻绳。麻绳尽头拴着个十字花形的铁钩子,钩尖锋利。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飞天钩,乃是飞贼用来翻墙越户的工具。张嘉田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东西还是当年侯三不学好时弄回来的,后来侯三发觉自己实在不是做贼的材料,这东西就被他扔到了张嘉田这位于柴房内的兵器库里了。张嘉田进屋找了块四方布,把这飞天钩盘起来包成了小包袱,然后也不留恋,转身就走。出门之后他叫了一辆洋车。等洋车夫把自己拉过三条大街了,他付账下车,低头自己又走出了二三里远。在一处胡同口停了脚步,他借着路灯光芒向深处望,就见胡同里有背着步枪的大兵来回溜达,可见那胡同里的某间宅子里,定然是住了个大军官。这让他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路是走对了方向。迈步向前继续走,他兜了个大圈子,兜到了一面高墙之下。这高墙乃是红砖所砌,明显的高出左邻右舍,一瞧就有森严壁垒的气派,所以张家田敢笃定这就是洪宅的后墙。洪霄九不常在京,宅子收拾得也就稍微马虎一些,张嘉田仰起头往上看,发现墙头并没有拦上铁丝电网,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卫兵巡逻过来,他火速打开包袱取出了飞天钩。手握一段麻绳将那钩子抡了几圈,他找准方位向上一送,那钩子脱手而出向上飞去,正好就勾住了高墙的边沿。他扯扯绳子,见那铁钩勾得很结实,便拽着绳子向上一跃,无声无息的爬上了第一步。他忘记了戴手套,粗糙麻绳勒着他的手,飞快的磨去了他掌中的一层皮。他咬牙切齿忍痛,两只脚交替着向上蹬墙,一鼓作气就蹬到了墙头上。骑着墙头坐住了,他不敢琢磨自己这两只手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只把那钩子换了位置重新勾住,然后把绳子往高墙内侧一甩,扯着绳子又悄悄的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