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过了好几个月的月子,女人打包行李准备回去的当口。趁着刘义回来,母亲把大伙儿叫到一起,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匣子说“这是你爹留下来的信件,你爹临走时交给你强子叔保管着,我最近才看到,你们也看看吧。上面这封信是给我的,底下这些我也不晓得是给谁的,好像是给他一个小年时的同学写的,那人好象全名叫闫海涛。为啥没寄出去,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居无定所吧。你们自个儿看吧。”
女人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看到信封上写着吾妻乔兰收,夫刘林敬上“
兰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月月已经长大成人,为人妻为人母了吧。吾心已死,悔之晚矣,恨不能当初随兄而去,共赴国难,革命而亡。世道艰险,人心不古,吾家破人亡之真相,吾妻勿念,吾儿勿究。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随吾而去吧。吾心早已知晓,只是兄弟阋墙,为外人所不齿,老死不相往来,可也。此心安处是吾乡,雪飞炎海变清凉。走了,走了。
彼岸花开不见岸,忘川河边不见川,你来问佛前世因,佛说你有来生缘。吾妻勿念,来世再结同心缘。罢了,罢了。
夫刘林叩拜别”
女人强忍着心痛看完信,手抖得不行,泪珠雨线一样打湿了前襟,把信递给弟弟,一声不吭,身子好像在寒风中凌乱,捂着脸一头扑在铺盖上。母亲赶紧扑过去抱着女子,女人搂着母亲默默地流着眼泪,好像永远都流不干、流不尽。她心里暗暗拿定主意“爹,你为难没办到的事儿,就让女儿去办吧,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恨难消,不死不休。等着把,那些该死的王八蛋,我会一个一个找出来的。”
她跟男人相跟着搭农场的顺车回了家,男人拎着行李,女人抱着娃娃。一路上好多人打招呼,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俩人回家安顿好,女人叫男人看着娃娃,去场部大院转了一圈,散了一圈洋糖。红鸡蛋男人已经散过了,女人特意到场长那儿坐了坐,感谢了感谢,临走把从城里买的一包东西搁下。场长要推辞,女人说“都是特意给婆姨娃娃带的,改天去场长家里串门。”
女人干生活更上心了,娃娃没多久就断奶送回了城里,同时送去的还有一只正下奶的奶山羊。母亲把山羊养在事先搭好的棚子里,强子叔又多了个顺道买菜、割草的活儿。
也不晓得为甚,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巴起来。家里添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嘴,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真是难熬。家里人一致决意“大人吃糠咽菜也要叫娃娃吃饱,正长身子,不能落了亏欠,大人有多少剩下的就吃多少罢。”
饥饿的滋味比死还难受,男人饥肠辘辘,胃酸难耐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写了一太平诗“
常思国泰民安天下平
常念文昌武盛太平世
常盼无盗无娼年有余
常望男耕女织五谷丰
有人问嫁女谁来抬轿子
有人问娶亲谁来做厨子
有人问黄河谁来出河工
有人问长江谁来把船扳
有人问征战谁来去塞外
有人问夜里谁来把岗站
世间和风细雨无人问黄泛
天下承平日久无人问苦难
饥时何不食肉糜
渴时何不品香茶
长醉不醒夜夜歌
长袖飘香时时舞
敢问肉糜何来
敢问香茶何来
谁又知田中米
粒粒皆是命根”
写完这泄愤怒的歪诗,男人又自嘲地念了两遍,点了根火柴烧了。他默默地躺下,默默地咽着肚子里泛起的酸水,默默地摸着干瘪的肚子,心里五味杂陈,咋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嘴里被塞进来一块东西,不由自主嚼了两口,香得他直想流眼泪。他晓得这是一小块玉米面干饼子“可这是哪来的呢。”
他一激灵,睁开眼睛,女人又给他喂了一小块,他闭着嘴说“我不吃,留着你吃。”
女人搂着他心疼地说“傻子,我如今断奶了,省下来叫我吃干吗。二蛋叔趁天黑偷偷给咱送来一袋玉米面,叫咱不用太俭省。如今快到夏收了,老乡们也会送些吃食,吃个半饱还是可以的,你就吃吧。”
男人把这一小块玉米饼吃下去,没一会儿就感觉胃不酸了,也有力气了。他搂住女人说“这些日子没力气,也没好好心疼你,你不怪我吧。”
女人亲了他一口说“傻子,那你再吃一块,好有力气。”
他的嘴里又被变戏法似地塞进来一小块玉米饼子,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女人爬在他身上,吻干他的泪痕说“你就省些力气吧,看看我的好手段。”
男人抚摸着女人光滑的身子,任由她随意驰骋,心也随着起伏着,不一会儿就飞上了天。
女人平静地对待生活,在平静中孕育着十拿九稳的想法跟办法,在平静中积攒着力量。她不急着一时得失,光想着早有个眉目“如今这世道,行迟踏错,万劫不复。这事儿一定要谨慎,慎之又慎。一定要收集好消息,谋定而后动。查明真相比报仇更重要,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年后过了初七,女人就跟男人回了农场。今年两人没回南方,男人父母年前就来信了,说远路风尘的,今年有了娃娃,娃娃小就不要回去了,明年等娃娃大些再回去。男人年前收到信,就给父母寄了些大枣啥的土特产过去,也算拜个年,尽一份微薄的孝心。年三十,虎子带着婆姨回来了,大包小包的,婆姨还抱着个女娃娃,名字叫薜英。这可把母亲和强子叔乐坏了,抱着娃娃,瞅着媳妇,咋也瞅不够,抱不够。全家人分别时又吃了顿好的,男人们还喝了些酒,约好五一的时候聚聚,照个相,给男人家里也寄过去。
强子找熟人托关系,也将将拖了三年,高中毕业,刘义没被选送上,还是去插队了。女人跟强子一致说去乔家庄,刘义自做主张,选了个靠近农场的村子,气得女人想打他,强子叔拦住没让。刘义跟姐姐、姐夫说“我就想到那儿去,那儿自在,离你那儿也近,抬腿就到,有甚事儿我就去找你,有甚好吃的,给我留着。姐夫,我想跟你好好念书,听你讲故事,你不会不喜欢好去吧。”
他其实是不想跟认识的人打搅,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忘记过去生的种种不堪。
强子叔把他领去了村子,支书一听强子叔是金鸡滩人,乡里乡亲的,山不转水还转呢,很热情,满口应承好好照应刘义。刘义就在这个名为岔口村的地方呆了下去,如今叫生产大队,归金鸡滩公社管。
岔口村一条道北上通往金鸡滩,一条道通南下通往镇北,一条道西去通往沙漠那头的草原,古力奇定居的地方。地处三岔路口,过去也是个赶着骆驼骑着马走南闯北的汉子们吃饭打尖的地方,曾经一度繁荣过,这些年开了班车,也没甚生意买卖,这里就沉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