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宽站在黄河岸边,看着无边无际的天子亲卫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各个领太监来回驰骋,勋贵将领号令连连,上到伴驾国公,下到小小兵卒,尽皆拔旗向北。
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高呼道:“天子圣明!”
死里逃生的众衙役见老大跪下了,也明白逃过一劫,尽皆高呼。他们之所以甘心为张宽赴死,十成之中,倒有七成是骑虎难下。挡是死,不挡也是死。挡了,也许还能替父老挣一脸面,不挡,恐怕死得惨不忍睹,文官们杀人的手段,那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至于留名青史,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江湖汉子们,鬼才知道青史是什么。
被胁迫的乡绅们,就是另外一种想法了:一定要杀了张宽这个狗东西!
不过他们的打算注定要落空,因为圣旨来了,仍然是张永张提督,笑容满面,走到张宽的面前,说道:“既已跪下,那就不用再起来了,张太守,这就接旨。”
张太守?!张宽的心脏猛地狂跳几下,太守是古称,明朝时,用来当作知府的尊称,还有府台、黄堂等。
这是升官啊!正欲自杀谢罪的张宽,劫后余生,只觉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如同今天这样跌宕起伏。
陕西庆阳府知府,这是张宽的新职务。
众乡绅愤怒之余,也不禁有些兴奋,这天杀的青天终于走了,庆阳的兄弟们,劳烦你们慢慢侍候这位大爷。
庆阳地处陕北,北接宁夏、榆林,南接西安府,虽然地荒民贫,却是陕西的腹心要害地带,张宽被提拔到那儿为知府,可谓是越级重用了。他跪在地上,手拿圣旨,不知身处何地,连张永张提督大笑而去,也全然不曾察觉。
听到张提督的回报,朱寿也颇觉有趣,这张宽,看来是个人才啊,得好好关注一下。
所谓简在帝心,张宽的舍生之举,替自己挣来了一条青云大道,因此祸福之间,倒也难说得很。
张宽的命运,怎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呢?这事还得从杨廷和风尘仆仆地赶到陈桥镇说起。
杨师傅并没有责备朱寿,只是拿出张太后的懿旨,然后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言不。
朱寿觉得很奇怪,就笑着问他:“为何不劝阻朕?”
这位老先生十余年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对朱厚照进行苦口婆心的教诲,并且事无巨细,都甘愿替朱寿擦屁股,如同八虎一般忠诚。今天什么话都不说,倒是相当的反常。
杨师傅正色道:“京师地窄,不便龙游;黄河水宽,正利天子。”
文官说话,从来都是一套接一套,死人都能被他们说活。不过杨师傅这话,倒是深知朱寿所思。
京城不好玩,所以朱寿想去陕西打仗,但他是天子,想归想,真要去了,就是瞎胡闹了,如今在黄河受阻,可谓是天意,不如就此下台阶,大家你好我好,还是回京师接着玩?
朱寿只好自认倒霉,他虽然不想听文官们的话,不过老娘张太后的懿旨,他不能不听。文官们既然请动了张太后,那刘老大在京师肯定也玩不转了,看来出京的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啊。
十七岁的朱寿从来没想过,他内无皇子储君,外无大将支援,张太后要是同意他上战场,那才真是天大的怪事了!…。
他也不是数年后的朱厚照,没有打回马枪的习惯,被杨师傅押着北上,倒也一路无事。
临走前,他很好奇地问杨师傅:“朕将置张宽于何地?”
杨师傅回道:“原职不变,张县令必自杀以谢天下;若要存活,远调边地,任一知府即可。”
从张宽站到黄河大堤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已经是没了。挡住了皇帝,他会自杀谢罪;挡不住皇帝,他会被文官同僚们所杀。这就是张永这种狠人也佩服他的原因,敢把自己的命,拿来跟皇帝和文官们玩,这种勇气,连张永都没有。
朱寿也很欣赏这个知县,不过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既能挽回皇帝的面子,又能救下对方的小命。
杨师傅久经宦场,对此中门道自然清楚,他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朱寿:你想得太复杂了,要知道,你是皇帝,你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大明朝的律法!如果你不升张宽的官,那就意味着你在责怪他,他只能自杀谢罪;如果你升了他的官,那就是告诉天下的百姓,你很欣赏他,这样他就不用自杀了,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把他从中原调到陕北,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这样大家都有台阶下。
朱寿这才豁然贯通:原来还有这种门道!
当皇帝,果然是个技术工种啊。
当然,朱寿的这次狂奔猛袭,被后世的文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当作是浪子皇帝的典范,用来教育以后的皇帝们:不要学朱厚照同学,你看他,昏庸无能、不务正业、吃饱了没事干等等。
与这句话相匹配的,还有朱寿的若干荒唐行径,跟他十余年后的英明神武一比,浪子回头金不换,颇有戏剧色彩,因此就成了后世的教育经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