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寿的龙颜沉了下来,但令各位熟悉他的大佬们意外的是,居然没有怒,而是缓缓问道:“此话怎讲?”
看见皇帝冷了脸,胆大包天的王启年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脸上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直到朱寿问出话来,方才舒了一口大气,快回道:“眼下制钱与前代杂钱兼行,视钱的良劣,分为三等,上品者,七文当银一分,一两银子,约莫可换七百文;下品者,二十一文当银一分,一两银子,可换二千一百文;朝庭眼下所采之策,便是七百文一两!”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怒吼,朱寿寻声望去,竟然是张永张提督和刘瑾刘公公。
刘老大跪到地上,大声奏道:“老奴有罪,不识此贼子的真实面目,险些误了圣上的大事,还请责罚老奴,并斩这个奸贼,以谢天下!”
张提督愣了一下,慢了小小的一步,也跪在地上说道:“老奴也有罪,用人不当,还请小祖宗斩此乱民的奸贼。”
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家伙,居然一齐朝王启年开火,都是要那个麻将牌官员的人头,简直是天下奇闻。
朱寿放眼望去,见陈敬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应该同意刘、张两位大佬的请求。再看其他的大佬们,也是一片赞同之声。
朱寿正在沉吟时,却听王启年将头叩到地上,咚咚作响,大声道:“万岁,请听小臣把话说完!”
这个中年小官满脸通红,眼中似有泪水,脸上竟然有种豁出去的神态,让朱寿看得有些纳闷:这个丑男究竟捅了什么样的马蜂窝,居然让满朝上下的大佬们,全部都要杀之而后快?
听他说?还是不听?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马蜂窝的攻击?
在一瞬间,朱寿就下了决定:“讲!”
他没有再看大佬们的眼色,因为他是皇帝,如果连听都不敢听,那他还算什么皇帝?
“谢万岁隆恩!”
王启年的泪水,忽然顺着脸颊流下,沉声道:“我朝用内库钱给文武官俸,不论新旧美恶,悉以七文折算,此乃祸国之道。”
“有何祸事?给朕细细道来。”
朱寿的表情很严肃,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从朱厚照的思想,而是自己作了不妥协的决定。
“万岁!铜钱有良有劣,铸造成分不一,小臣与那周主事的争执,便是因此而起,”
王启年大声道,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说话,但这番话,注定将名垂青史,“周主事要铸五五开的正德通宝,小臣执意要铸九一开,这是国本之争,就算砍了小人的头,也得讲这番话说清楚。”
“为何牵扯上国本?”
朱寿沉声问道。
跪着的张永正欲说话,被朱寿瞪了一眼,只好低下了头。见皇帝的决心似乎很强,四周的大佬们也只好闭嘴,不敢开口。
“倘若五五对开,那么铸出的钱,便会沦为奸商们谋利的工具,他们会广收制钱,收上来之后,不是用之交易,而是将它重新熔化,制成铜器!”
王启年大声说道,“一倒手,就是数十倍的赚头,而买这些铜器的,就是朝中的诸公!”
刘老大悲声奏道:“圣上,此贼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不等他说完,朱寿拿起龙案上的一卷奏折,朝刘老大的脸上丢去,说道:“出!”
见刘老大被赶了出去,也不管诸位大佬那杀人的眼神,王启年兴奋地继续说道:“诸公买铜器,即填平空缺也!官吏们收取税金时,按我朝律法,百姓要交的,必须是纹银,民间低品杂钱盛行,良币极少,因此百姓们缴一两银子,就要用两千一百文杂钱代替!但是官员们上缴入库时,只用七百文一两入库!这中间的差价,是整整三倍有余!倘若遇到黑心的地方官员,要求百姓们用两千一百文良币代替一两银子,那从中赚取的利益,更是数之不尽!万岁,长此以往,国本必将动摇啊!”
…。
就算是把数学还给了体育老师,但这么简单的算法,再也明白不过了,这条庞大的利益链,贯穿了大明的每个角落,不管是谁,只要是大明的官吏,都被串在这条利益链上!
想通此节,朱寿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怪不得所有的大佬都想杀王启年,这么庞大的群体,别说这个麻将牌一样的官员了,就是作为天子的他,也完全不敢得罪。
朕要救下这张麻将牌!这才是大明的忠臣烈士,敢跟整个官僚集团为敌,比踏地雷阵还更有勇气。
但是怎么救?朱寿又有些犯难,在大明呆了一年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愣头愣脑、混吃等死的宅男了,上了政治初中的他,至少明白一点:如果惹来整个官僚集团的反扑,那将会天下大乱,后果不堪设想,币制改革,不能一下子到位,更不能操之过急,得寻找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
“宣,户部赃罚库正九品大使王启年,妖言惑众,谪戍夷州三年。”
朱寿冷冷地下了一道圣旨,然后站起身来,也不看场中任何一个人,在皇帝仪仗的护卫下,径直走了。
王启年跪在地上,顿时傻了眼,他满怀激情地想杀身成仁,留名青史,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一脚将他踢到夷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岛屿上去!
对于他这种想留名万世的小官来说,流放,比杀头更可怕,因为没多久,别人就会忘记你,然后死得悄无声息。如果因为上奏被杀,不管皇帝采纳与否,至少能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这就是王启年打的正反算盘。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朱寿对随侍在旁的陈敬说道:“朕有件事情,想交给你去办。”
陈敬连忙跪下,以头叩地:“奴婢必定护得王大使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