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快步跟上,方才回禀的禁卫抬手阻拦:“主子不许人跟随。”
湖面夜风忽紧,长驱而过,冰凉透骨,他喃喃:“要出事了。”
此时夜色深重,天际更是不见零星光亮,不知从何处宫室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琵琶呜咽,平添几分哀婉凄凉。
她不能这般待他。
禁卫回禀的话语仿若暴雨急打,心中强装冷漠的面具瞬间裂成碎片,“携臂同游,衣衫湿尽,依偎而归。”
,十二个字,几乎将他的信心全部击溃,他不肯信。。。。。。
可是,他顿然停步,一双眼仿若月湖结冰,他俯瞰着脚下昏暗宁静的别馆。也许这时已经歇下了,他心中冒出自我安慰的念头,阿枝年少贪玩,性情不定,又逢那婢子图谋不轨,蓄意引诱。无妨,吩咐下去除掉祸根便是。
竹林幽篁接连成片,山风扫过,竹林摇曳纱帐四起,露出一言半角的青玉刻花砖。山中本就万籁俱寂,甚至能听闻细微的风声滑过耳畔的动静。忽的,温泉峪灯烛一盏盏次第亮起,明亮的光芒被群纱笼起,仿若一颗幽碧灯盏,风声送来女子细语声声低唤“花卿”
。
花卿。
——铮
东宫脑中似有根弦登时绷紧乍断,他面上却更加漠然平静,不显分毫,只是内里翻腾着压抑着,这些日强行深藏于心的羞恼愤怒霎时撞破那层坚冰。霎时那些零碎片段全都浮现脑海,无端称病不见,曲江傍晚灯影中相依相偎的身影,说什么“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他立在窗外,心碎难言,一片真心被无情羞辱,这般感觉,足能使任何一人由生到死。
可是他还信她,拼命的找寻蛛丝马迹,只为证明她也有真心。毕竟他们如今早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一双人,他感她所感,他们同生共死。
故而分明其中有异,他仍选择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他像个孩童将他拥有的一切真心统统捧起,百般筹谋,万般精心,以期换回一丁点真心。世人都道他出身高贵,不足岁,便由圣人封为太孙,可没人知晓他拥有的都是满盘算计。不过垂髫之年,圣人便将他送到太后膝下,名为抚养,实则做质,以他的性命充当交换,以获太后信任。可圣人到底谋天下之人,深夜入宫夺位惊变,当夜便在五凤门斩落太后亲子淮南王。
许是他命不该绝。
可圣人数度疑心他仍记挂此事,屡次暗示明示,他只能恭谨应答,曰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宋皇后也因此大病数场,病榻连绵久久不愈。。。。。。他从未怨怪过她,宋皇后为女为妻为母,实在不易,他明白其中艰辛难言。
只是,他到底也是个寻常人,也渴望拥有亲人爱侣。
他的阿枝。
他信她的。
故而他沉默,忍耐,按而不发。
可如今事情活脱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继续装眼盲心瞎。
他只觉荒唐。
东宫眼中那道明光终于暗淡下来,仿佛是被这山夜寒风吹熄了的烛,心死绝望诸般滋味间杂其中。良久,他重新迈步上前,一步步落下,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他要亲自去,去看,去听,去直面荒唐。
别馆寂静,似是一只沉睡的兽。拨转一道道门扇,东宫几乎不知他是如何踏进去的,他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行走,缓缓靠近真相,那个他早有预料的绝望真相。
他愈行愈近。
温泉峪四周悬着素纱幔帐,质地轻柔隐隐透光,逶迤一地。再向前陈设着几扇素纱黄檀屏风,依次错落排开,烛光映照之下,他腰间的玉纹长剑莹莹生辉,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风声忽紧,有什么铜色物件破风穿空而来,来势又急又快,东宫挥起长剑重重劈向那物,剑风锐不可当,一声清朗的碎玉之声乍然响彻耳畔,霎时素纱苎罗经不住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一地,幔帐亦齐齐自腰间断开。层层珠罗纱帐谢幕,露出那跪坐在长榻上的女郎,她云鬓高团,如玉的腰背间勾着几丝碧色,慌张回首露出半片堆霜砌雪的柔脯。
他不可置信竟后退数步,直至狠狠撞上栎木重门。疼痛使他周身一顿,方才停下步子,他手腕微旋合上门扇,眸光却一寸不离,缓缓滑过她的面庞,反复细观,仍是不确信地低声轻唤:“阿枝?”
第一个冒上心头的竟然是淡淡的欣愉,侍妾爱宠,他们才是子虚乌有之事。
恍惚间,许多纷乱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很多不甚明了的事也逐渐清明。玄阙厢房双手不便,仍不许他为她穿衣;寿春县主百般阻挠;还有,他最介意的,阿枝缘何总与女郎亲密无间。。。。。。
——“禁卫搜查!闲人避散!”
禁卫高声呼喊刹时打破一室静寂,兵戟清脆撞击之音,以及齐整整军靴落地声传来,脚步声愈近,甚至间或听闻空气中传来浅浅的啜泣声,那是侍女年幼被这阵势吓到了。
东宫这才回过神来,他飞快一瞥,顿时面上微烫,燥意直烧到心里,不过转瞬蔓延至五脏六腑。此时此刻他才察觉羞赧,东宫慌忙移开视线,手指飞快一动,叩开七旒冕九章绛纱袍,他今朝穿着冕服,外罩绛纱大袖袍,里间还穿着云锦圆领袍,腰间并玉佩组绶,一应俱全。
卓枝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此时此地,以这幅姿态撞上东宫。。。。。。她默默地将握在掌心的西域匕首收回刀鞘,俯身捞起冷池中的漂浮单衣,单衣轻薄浸过一水,略有些重量,她垂首穿上,一团湿冷贴合着皮肤,激的她浑身微颤。
一团绛纱从天而降,她抱起绛纱勉强遮挡胸前,绛纱对襟大袖袍薄如蝉翼,她便是好整以暇穿好也是无济于事,回廊间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该如何对整队禁卫用系统技能?
东宫看向门扇,长睫微压,眸中有暗光隐现。。。。。。他欲提步上前,却见阿枝猛然缩进长榻角落,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尚在眼前,东宫轻抚心口,方从沸腾的欣悦中脱身而出。东宫状若随意迈前几步,见遮住了她的身形,方才强做淡然道:“他们闯进来,你我照旧遮掩不住。”
卓枝迟疑的望向他,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听声音却是仍旧很冷淡。她分明决心不再与他有所接触,可是此时非彼时。一时也顾不上僭越,卓枝试探着去接那件云锦圆领袍,指尖方才触碰到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