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
《小山村》
一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
,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桠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做点什么?”
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
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
。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
,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
。那些“大画”
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
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阳子听明白了,捂着嘴没有笑,点点头。余泽连比划带解释,后来总算让老会计明白了几个年轻人是路过这儿,想找点活儿干,以免饿肚子。
老会计立刻端起了架子,吩咐身边几个人“送了去,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