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
一切都笼罩在黎明前的颜『色』中。那个洁白的身影从长廊上飘过,又回到那一间厢房。
在自己的屋里,她安静了一刻,然后开始收拾杂物。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窗户泛起灰蒙蒙的光『色』。
“闵葵姐,我不能伴你了,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随先生去了,你骂我吧,我得随他去!綪子,好孩子……”
她轻轻念着,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绫子。
……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谁知道曲府要经历这样一个季节?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铅与铁,淌着血与泪,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为解放欢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么解放的。鞭炮声和枪声都分不清,直到欢畅的锣鼓响起来,綪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声
“珂子!——”
闵葵被綪子扶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声浪。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它怎么照不透曲府的围墙?“快看哪!他们过来了!”
有人嚷着,手指那些扛枪的士兵。曲綪的心扑扑跳,她揪疼了母亲的胳膊。“妈妈,你好好看着啊,这真是我们的队伍!”
一句话出口,泪水一下涌出。
闵葵『揉』着眼睛,只想从队伍中现自己的女婿。没有,没有他的影子。“綪子,看到他了吗?”
綪子摇头。队伍太长太多,到哪儿去找呢?
三
……真像一个陌生之地。空旷的房间注视着来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亮,它们亲近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脚板。青石板铺满了偌大一个院落,驮起整整一个家族的往昔。宁珂在这令人惊悸的长廊上走走停停,有时突然睁大失神的双眼。这就是那个热闹非凡、又整肃严厉、在整个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摇摇头。
只有在天气晴朗、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这一段光阴他才敢迈进曲予先生的书房。曲綪总是陪伴他,坐在一边。他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语言的人,整整一天里不说一句话。闵葵和綪子的话语也明显减少,但她们还是对一个沉默非常的宁珂感到惊讶。坐在那张棕红『色』的大书桌前,摩挲两个光滑冰凉的硬木健身球,会被什么所笼罩。有时他一页书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从书房出来,沿长廊走几步就到了那个厢房,他于是赶紧越过那扇紫红『色』的门……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进入曲府的情景,那时的感觉。多么神秘的、曲折回环的古老宅院。他怀着探险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着这灰蓝『色』的大门,鼓起一个年轻人的勇气按响了门铃。他至今记得一个剃了光头的、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开了门——他走路轻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着步子跟上……
那个男人现在何方?听说他在拓荒,还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吗?”
众多的仆人都散去了。后来的“仆人”
仅剩下了两个淑嫂和无家可归的小慧子。
……小慧子欢蹦跳跃的模样还在眼前。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寻找。他让城管会的一个科长负责查访,并准备在刚刚恢复的市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一天飞脚突然喊住了他。他们扳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杂杂谈着。临分手时飞脚突然问了一句小慧子,宁珂说正寻呢!飞脚嘴里的粗雪茄不知何时熄灭了,取下来,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后你就不要管了!”
“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坏了!”
飞脚的脸『色』有些冷“……今后不要管了,她没事的……就这样吧!”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宁珂被一纸命令转到了地方任城管会三号领导。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难找的就是这个人,宁珂多次到他的办公室都扑了空,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指指一把椅子让他坐,一边低头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拍桌子“狗娘养的!”
宁珂一下站起来。殷弓赶忙“哦”
一声,把文件推到一边。他又斜一眼那几张纸,才把水杯递到宁珂手里“你忙些什么?唉,百废待兴,有人又是捣『乱』……见个面不容易啊!”
宁珂忍了忍才没有问他刚才骂什么。“老战友啊,这回咱俩得分开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虑到你对这座城市熟……”
宁珂没等他的话停下,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老殷,我不想离开部队!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组织提个请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来。他又瞟一眼那几张纸。“你的愿望我们都理解……可这是组织决定。你以为管理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哟,有你挠头的时候!这儿一片混『乱』,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再说你在地方没什么不好,队伍就驻在城里,开拔的日子恐怕还远……”
机要员进来,殷弓接过一个夹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宁珂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城管会的头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生于小城郊区,很早以前就参加了革命,多半时间在东部城市活动。他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笑,对此宁珂极不习惯。二号领导像个憨厚的老人,脸上深皱密布,但实际年龄与头儿差不多;他特别喜欢看报纸和文件材料,对一些条文极为熟悉,头儿有什么搞不通的就问他,他总能给予详尽的回答。一份散着油墨气味的本城小报可以让他花掉一两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自语“嗯呀,这还了得?嗯呀,这个……”
一二号领导对宁珂都极为热情,嘘寒问暖,使宁珂感到了安慰。
宁珂着手料理具体事务之后,才知道面临着这么繁重的一团。连年战火、腐败官吏的盘踞,使这座港城变得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游『荡』,数不清的黑道人物横行无忌,还有几十家大小烟馆、『妓』院……电厂和自来水厂虽未被破坏,但停电停水越来越频。饥饿威胁着市民,流行『性』疾病开始蔓延。暗杀和抢劫时有生,小股顽匪打散后又开始在城区和郊外潜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统被全部摧毁,新的残缺不全;各种污浊就趁这段特殊时期泛滥开来。
城管会三个领导做了具体分工,一号负责全面工作;宁珂和另一位负责逐项落实。那位憨厚的老者原来是一位好好先生,实际身份很快转化为一号的“时事政策顾问”
,每天专注于研究上级下达的各种指令,偶尔还负责起草一些文件规定。至于那些刻不容缓的眼前问题,比如治安、粮食、水电、饥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宁珂肩头。
他几乎一连两个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难题压过来,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就伏案一会儿。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头蓬『乱』,有一次曲綪来这儿,他正歪在沙上,那模样把她吓得叫起来。“你把家忘了吗?你怎么了?”
她把丈夫拉起,他刚刚苏醒。“我……什么都忘了!”
曲綪流出了眼泪,他为她擦去。他不愿多说什么,只想告诉她一句綪子,让我忙吧、累吧,让这些磨掉我的记忆,让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该多好啊,可惜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