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极具侮辱意味却也不乏意趣,我以前在乡间也听过,但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忍受。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比如说“起了『性』”
三个字,她就不见得全懂。但似乎不必认真。我冷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样把气氛缓和下来。我端量着她,笑笑说
“我大老远地来了,您也不让客人进屋喝杯茶呀?”
我的话令对方一愣。接着她一直绷紧的脸也松弛下来“再穷,一口茶水俺还有。为什么说什么,进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又不是姓廖的——那一家人,呸,从头臭到脚,说实在话俺这地场没人瞧得上他们……”
她咕哝着往回走,两只脚重重地踏地。
二
我进了屋,直到坐下来心里还是一直不解廖家在当地人看来到底怎么了?廖家因为什么,哪些方面要让他们如此鄙视呢?
屋里寒酸得让人吃惊。我原以为包家在“公司”
做事,家境一定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家空空『荡』『荡』,邋遢得厉害,还冒出一股『逼』人的腥臭——这种气味我在廖家绝对闻不到。我越觉得她骂廖家的话有点过于荒谬。这气味大概多少来自屋里这些摆设——东间屋的墙壁上挂了一扎风干的猪尾巴;墙根放了一卷未脱『毛』的猪皮……这些东西都会散出特殊的气味儿。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
我告诉了她。
“噢。是宁家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廖家亲戚,自然向着廖家。不过但凡是人总要说句公道话吧。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主儿吧?该不是那些两嘴一张一闭白吃饭的酸臭物件——俺看你没戴眼镜,衣兜上也没『插』水笔。不过你也不像个做粗活的人,这个俺一看就知道。你要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该明白天底下就数庄稼人过日子不易哩,躲事都躲不迭,最怕的是身上招官司啊……”
正说着院门响了,她立刻转身出去喊了一声
“包亮啊——家来!人家老宁大兄弟来了。他是廖家亲戚,给廖家说事儿来了。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咋咋呼呼,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
原来她男人回来了。这个汉子低头走进院子,谁也不看,解下油布围裙,又扑通一声把什么扔在屋角,铁青着脸,弯下腰在铁盆里细细搓手。我现他的背上都沾了血,胳膊上也有一些血,可能正在工作就被喊来了。
包学忠从窗外往里望。他手里捏了一条生肉,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我愣住了。赶过来的女人又喊
“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
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
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直……”
“他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