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不是随便说一说就算完,因为我看到她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抱了一捆谷秸走出去,一直往前走,出了园子,在一棵弯弯的槐树跟前抛洒了一层。我知道那是给红马准备的草料。
中秋节的第二天,我清晰地听见了山楂树上响起一声暴怒的枪声。我手里当时正端着一个陶盆,一失手就跌碎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大声地喊我,我不顾一切向园子里跑去。
到了那里,卢叔正从树上滑脱下来。他脸『色』苍白。
“打中了吗?打中了吗?”
我只在心里呼叫。
卢叔叹一声“走吧,走吧。”
我觉得胸口被什么揪紧了。我差不多看到了一个人骑在红马上,红马和他都被打翻在地,地上是一摊鲜红的血……
卢叔领着我急急地往前走,往前走。出了园子就见到那株槐树了。卢叔手指槐树说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槐树下面是纷『乱』的一地痕迹,有一些散『乱』的谷秸。谷秸好像被什么践踏过了。卢叔说“你看,这不是牲口蹄印吗?”
他蹲下来仔细地看着、看着。他告诉我有一个火红的东西在这儿跳跃,他仔细看仔细看,一开始认为是一头狮子,再后来又看作是一头骆驼、或一匹大马。不过那是一匹火烧的马。它的架子骨烧得熊熊正旺呢,上面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奇怪的是他不怕这红『色』的火焰。那匹火马仰天嘶叫……他这时候才定了定神,迎着火马和人开了一枪。可这一枪打出去,那匹红『色』的大马变成了一道闪电,刷的一下在天边上蹿开,接着什么都不见了……
我放声大哭起来。
卢叔简直给惊呆了“你哭什么?你这个小东西……”
我哇哇大哭。但我不愿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一边哭,一边迎着天边走去。卢叔在后面喊我,我没有做声。我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丛林深处。在那里我才安静下来。我想,我和外祖母今后再也盼不来那个人了。从今以后,他只能在四周的荒野上骑着红马流浪,遥遥地注视着这个茅屋里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丛林里寻找红马的蹄印了。我有时真能在沙地上看见踏得深深的牲口蹄印。这时我就认定外祖父从这里走过。有一次我沿着蹄印一直往前,走了很远很远……我现这蹄印穿过大片的丛林,直走向了芦青河,又沿着河堤一直向南,走进那片大山里去了。
有一天我大概在说梦话,对母亲咕哝了一句我看见外祖父骑着红马到山里找父亲去了。母亲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我这才觉自己失了口,犯了一个大忌。
我吓得一声不吭。妈妈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看着我,她大概觉得我这个夜晚好奇怪……
《一顶礼帽》
一
就是那些日子里我在河边结识了一个叫拐子四哥的人。我们俩整天在原野上游游『荡』『荡』,听他讲无穷无尽的故事。他还会唱一种野声野气的歌。没有谁像他一样吸引我,那些日子里,我们好像再也不能分离。有时候他拖着那条拐腿,竟能领我走向很远很远,天黑之前来不及回返,干脆就在外面过夜。那是一些怎样的日子啊,那是我一生中惟一一段欢快流畅的时光。
当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母亲就说我这辈子也许像父亲一样狂躁奔走,不得安生。她害怕了,因为我的脾『性』越来越像他了……
我把母亲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你爸差不多没有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住上一年,他总是急匆匆走来走去,从这座城到那座城,从山里到海边,到处这么走啊走啊,一辈子都急三火四的。他有做不完的事、找不完的人。这样走得久了,『性』子野了,就更不能在屋里住下去了。你母亲为这个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说你父亲也许到死的那天才能安静下来。他这一辈子真是走得太多了,最后有人就把他拘管在一座大山里,锁起来,让他再也跑不动,让他在一个地方开山……这都是命啊!你外祖父年轻的时候也到处跑,后来老了,就再也没出那个小城。他许多时间都守在书房里。可是他死了以后,魂灵又在野地里窜来窜去。说到底他们都不是安生的人。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这一辈子怕也不能安生,就这么走来走去,过完一辈子……”
外祖母把我抱起来,心疼地拍打着我。
有一天外祖母从箱子里翻找一些旧衣服,找出了一根颜『色』奇怪的布腰带。她直盯盯地看着它,说“这条布腰带是你外祖父开会时系的。”
我问开会怎么还要系这样的一条腰带?“有人见了系这个腰带的就暗暗跟上。他们走到一个遮挡人眼的地方,大白天点上蜡烛,关上窗子开会,有时要开上一天一夜……”
多么奇怪啊,那条腰带从此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圣物,我一动也不敢动它。
还有一次外祖母找出了一个形状怪异的帽子。这帽子看上去和礼帽差不多,可是它实在不是一顶平常的礼帽,因为它的帽檐往上翘着,比礼帽翘得厉害多了,而且那帽檐也短了一点儿。这帽子已经很旧了,帽子的边沿上还有一个小圆洞,而且帽顶上有霉的痕迹。外祖母用两个手指夹住这个帽子,放在了凳子上,退远些看着,一声不吭。
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你看到那个帽子上的小圆洞了吧?那是被匣子枪穿透的。”
“那个人给打死了?”
“没有,”
外祖母瘪着嘴,“只不过擦破了一点儿头皮,那个人命大。”
“这是谁的帽子?”
“那人叫‘飞脚’,那些年常到我们家来。他一来你外祖父就把里间屋的门合上,他们在屋里嘀嘀咕咕。重新走出来的时候,两人脾气好极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时候还握着手一块儿到桌边喝茶——我还以为他是你外祖父最好的朋友呢……”
“不是吗?”
外祖母摇摇头“就为了他,你爸和你外祖父吵个天翻地覆,你爸还拍了桌子。有一回我看见你爸从腰里掏出一支手枪,扔在凳子上。我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到后来我才知道飞脚是一个交通员,他到处传递消息,这里只是他的一个联络点。有一天半夜他砰砰敲门,进了屋子你外祖父就用小木梯把他送到了阁楼上藏起来……一帮人牵着狗来搜,你外祖父就把他们挡在了门外。要知道,如果让狗进了屋子,那么飞脚非给抓走不可,狗的鼻子灵,它们会把他嗅出来。他们见外祖父在家,都惶惶地鞠躬,退着走了。那只狗迎着你外祖父一个劲叫……反正,你父亲跟你外祖父就为飞脚的事吵起来。到后来我才弄明白了,你父亲怀疑飞脚靠不住……又过了两年,你外祖父就出事了。出事的那天飞脚也来了,他跟我讨这条腰带,我没有给他。那时候我多了个心眼。隔了不久你爸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身上的衣服又脏又『乱』。他问我飞脚来过没有,我说没有。他就从身上掏出这顶帽子,往炕上一扔。他说‘这个人没有死,他也许还会回来,他来的时候你就把这顶帽子交给他。’我就把这顶帽子放起来。谁知道那个人再也没有踪影。有时你父亲从外面回来,就跟我要那顶帽子,看一眼又放回原处。我问他,他也不答。有一天你母亲告诉我,你父亲怀疑外祖父就死在飞脚的手里……”
我听了外祖母的话,一下子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