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低,像念经似的。那一刻他的头转向了西南方向,我想他大概记起了老家吧。我至今仍能想得起他当时的肃穆和忧郁……
这是我少年时代与另一个年轻流浪汉的交往。那时我还没有走进南部的大山。
我动手搭帐篷了。这是我用了多年的一架轻便帐篷,它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吕擎和阳子出时曾经借用过它,后来他们有了更好的,就把它还给了我。我把它的脊架慢慢套好,一点点绷紧脚绳。做这些时我甚至有一阵感激,为什么,说不清。它搭起来了,基部又塞了些茅草,东南方开口,想借那道水渠的豁口收进一些风。展开垫子,它的下面一层是防水胶布,中间有夹层,可以放进一些隔湿保暖的充填物——通常只是装上临时找来的干草。帐篷前边几尺远处就是那堆冒着红烟的炭火。我看着它,感受着野地里特有的一丝水汽和凉意。终于听到了第一声鸟鸣。是沙锥的声音。它细小的叫声让人想起羞涩的姑娘在生人面前的模样。它甚至使我想到了这儿离海不远——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找出了那幅折旧了的旅行图,辨析这儿的大致方位。我现这儿离大海的最近距离也有六百多华里。我企图继续捕捉那只沙锥的叫声,但它飞远了。后来我又听到了大山雀的鸣叫,而且不止一只;再后来又是某种四蹄小动物的奔跑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燃火的地方,可能是炊烟引起了它们的好奇吧。仰起脸,马上看到了一天的星星——像被水洗过一样,晶莹湿润地缀在夜幕上。我不知多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它当然不在那个城市,也不在东部平原,而只存在于陌生的旅途上。我的夜晚哪,我一生追逐和寻求的野地的夜晚啊,你总像独自等待……
我突然明白了刚才那种感激的心情从何而来。
二
躺在帐篷里,野风吹过,浓烈的田野气味让人『迷』醉。我恍惚间忘掉了一直追赶的里程,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生活过的山地。那时我像现在一样,也是一个人,只是没有一顶帐篷。这顶可爱的帐篷还是我从那所地质学校出来之后,重返山区考察时添上的一件宝物。同时增添的还有其他一些必备品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我从此开始现这一座座大山里隐而不彰的一些秘密。当然,这要深深地感谢我的专业和我的导师。进入地质学院,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宿命般的选择。
那些日子里我登高攀险,敲击石头,心头填满了无尽的怀念。我想起了无数的故人,他们都与我这个生命紧密相依、血脉相通。我在那些个山风轰响的长夜里一遍遍想着外祖母和妈妈,还有我的父亲——当年我被他们送出茅屋,从此变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少年。那些流浪的日子里,我常常匍匐在石头上做梦和恨人,偶尔幸运地从山溪里捉到一两条不起眼的鱼解解馋。我委屈流泪,因为远处的大海边上还有我的家、我的亲人,他们曾是我永远的娇惯者和庇护者。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将这深深的委屈丢掉——因为它变得没有用处。
我进入了地质学院,可是我的亲人早就没有了,海边的茅屋也塌掉了。我从此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孤儿——这个孤儿后来背着一把地质锤回来了,叮叮当当的锤音就像他自己的心跳。我不敢想父亲,不敢,他曾长期囚禁在这片大山里,留给全家的也是大山一样沉重的苦难。我是一个孤儿,可是我恨着父亲。那个黄黄瘦瘦的男人貌不惊人,他到底用什么挑衅了半个世界,我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那时我利用整个的暑假在大山里钻挤,敲击石头,企图把隐入其中的什么秘密敲打出来。要知道父亲在大山里熬了一年又一年,妈妈和外祖母扯着我的手站在茅屋前面,一动不动地张望,就是想望穿这层层雾霭的大山啊……
这个夜晚睡不着,想了那么多。我还想到了学校花坛旁边那条丁香树掩映的小径。我的关于小径上的令人垂泪的故事啊……那时我只想飞一样奔跑,赤脚跑向大山,再沿着一条土路或是渠畔疯跑下去——到哪儿去都成,只要是向前,只要是不停地走——我只需要匆匆地追赶……我不能忍受一个孤儿在陌生的城市独处煎熬的事实,不能忍受一个孤儿令人心寒的回忆和默想。
她比常人要长一些的内眼角透『露』着一种凄凉的美,这更加使人无法回避又无法接近。因为谁也无法诠释这样一双眼睛。她的目光转向什么,什么就有了光彩。我曾在她的注目之下第一次摆脱了寒酸。山里人、山里的野人,她几乎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有趣而粗糙的一个生命了。我爱你,可是我受不了那种刺鼻的气味。你的哭泣像芦青河午夜的流水。你听我讲讲那条又凶暴又温柔的季节河吧,来自闹市的细腰姑娘。我要给你讲『迷』人的河妖和会变人的黑鱼的故事。这些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非常同情也非常理解。因为你从小待在那么挤那么小的巷子里。我的故事戛然而止,因为我又闻到了那种奇特的气味……
这个时刻我那么想念你,我也许正为自己可怕的背叛而痛疚。在这个荒野里,我明白所有的流浪汉心上都会痛,因为那里装了数不清的哀伤。
从丁香花径旁边走开,我走进了新的故事。就是这个新故事使我忘记了自谴。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关于你的一切,它们会连接在我生命的条上,不断地拧紧、拧紧,让我无法摆脱……我有时想这真是对于背叛的惩罚如果真能如此,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仍然会秩序井然。让人难堪的是关于惩罚和背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太多了,谁都会现这是个荒唐的世界、各行其是却又胆大妄为的世界。我不敢接着想那个新故事;是的,这虽然对于我是个永远也不会陈旧的故事,可是我在这个夜晚里不敢想它了。因为我要有一个平静而宽松的长夜,我要好好地享受这里的静谧和点点星光、偶尔响起的一声鸟鸣,还有一丛丛灌木的黑漆漆的影子。
我屏息静气,捕捉夜之声息。我想听到啪嗒嗒的声音,即夜『露』垂滴在叶片上又落入地表的那种声响。没有。风很微弱,空气微湿。我忍不住站起,到帐篷外面去抚『摸』草尖。仅仅感到了一丝丝『潮』意。天太旱了,白天的太阳已经很难蒸出更多的水汽了。这就可以让人想象出那些城镇,那儿的人正有一个多么难过的夏夜。小虫鸣叫起来,声音弱小得几乎听不到;一只山椒鸟在远处的灌木上干渴得跳起来,叫着,往我傍黑取水的地方飞去了。它的声音让我也感到了喉咙里有些焦,就起来喝了一点儿水。
水很甜,这可不同于城里被漂白粉弄糟的自来水。
《红马》
一
大约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仍然没有睡意。很久没有度过这样的夜晚了,它是我长途跋涉之路上的帐篷之夜。空中有嚓嚓的翅膀摩擦空气的声音;声息远去,然后又是更远处的一两声低鸣。它大概是一只离群的鹭鸟。这让我想到了那些独自往来的流浪汉,不知他们在这个夜晚宿在了何方?对于他们,我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即他们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母亲?我为他们与母亲的分别而难过。白苍苍的母亲啊,她曾经流着泪让我走开,让我到大山里去——去吧,再也不要回来。那是母亲在绝望中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分明有了一颗决绝之心。她准备把惟一的儿子托付给山野,让他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找到一个藏匿之处。她宁可相信那些出没无常的野物,包括狼与蛇,也要躲开另一些人。母亲并没有错,她的儿子果然熬过来了,可是她自己却在茅屋里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外祖母,然后就是自己……
我一生都要遥望东部平原上那棵大李子树,望着它那白一样的银花。它慈祥的目光一直送我远行。我永远忘不掉母亲和外祖母的故事——红马、彩『色』大鸟、染红的沙子……“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梅子不止一次这样询问,流『露』着一个好女人才有的怜悯。她除了为自己的岁月担心而外,还要像搭救一个不幸的朋友那样来搭救我。在她的不解、焦虑和痛苦的目光里,我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苦于无语。
如果事情可以像脱口而出的话语那样简单,也就无须让一个人历尽艰辛和往复奔波了。我多少也像在追赶那个询问——“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呢?”
我只想说我好比一颗等待落土的种子,我急于寻找一片可以使我萌生的泥土——你看这座嘈杂的、到处是水泥和柏油、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的城市,没有水,没有阳光,烟雾弥漫,显然不能让一粒种子落土……我这颗种子一旦萌并成长起来,伸长了根须抓住了泥土,最终就会长成一棵树——我是一棵树,这个结论使我久久地兴奋。我一次次地想象一棵树的形象和风采,想着与它有关的一切气候、水土;想着它挺立在风雨中的情景。我高兴自己成为一棵树。
我的出生地有无数的树,成片成林,高高矮矮混生一起。我记得小时候投入密林时的那种忘我的兴奋——原来我是它们的同类。只有在林子里我才没有了孤单和苦恼,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白杨,表皮光滑,高高大大,长了一树多么好的叶子。橡子,苍黑油亮,沉甸甸的。柳树,即便生在干干的沙土上也水汪汪的,它们一棵棵离得很近。而我是一棵什么树?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我只是一棵树。
真的,再也没有比树更美的了,它挺拔、英俊而又潇洒。怎么过去就没有现这个呢?在所有的生命中,有什么比得上树?我可以据此与任何人辩论先,一棵树比一个人高贵得多,它沉静和蔼,洁净纯美。哪一个人都要经历鼻涕眼泪、窝窝囊囊的阶段,真是可怕又可怜,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有不堪回的日子。我崇拜一棵树,像它那样,一生都要抓住一片泥土。
于是我走向了那片平原。我认定那里土质肥沃。书上说那是一片河『潮』土,直接育在河流沉积物上,受潜水作用形成;棕壤,土体深厚,剖面可见明显的淋溶淀积。它滋生了万物同时又使它们保有富足。我的茅屋就在这片土地的中央,它的旁边就是那棵大李子树。我觉自己环绕它徘徊了几十年!这让我惊讶不已。我真的离不开了——无论是现实的生活还是心中的幻念,我都要依靠它、贴紧它、拥有它。
我站在葡萄园里,可以随时注视那棵大李子树,一遍遍回想外祖母的故事,在午夜里侧耳倾听那匹红马的蹄声……
二
我在此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当暮『色』四合,罩住梦想,我的根就开始扎下去——这片泥土让人充满深情和恐惧,因为这里埋葬了自己的先人。我记起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自打来到这个小城之后就开始遭难。这不是抱怨,而是走入了对命运的悟想。
联系亲人的厄运,我对任何一点曲折和伤害都非常敏感。是的,那些痛不欲生的时刻,我正在忍受中扎下根脉。我将一直努力下去,经受天灾人祸,冷热寒暑,长成一棵树。也许是这片土地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松软,也许是惧怕——我渐渐感到了做一棵树的危险不能随意移动,就不能流浪,只得坐等风霜雨雪的摧折——而我却是生来就要奔走,走向陌生的远方。那里有我的渴求,让我难以掩藏。这与我梦想抓牢一片泥土的意愿同样强烈同样真实。
有一次我无意中现了一条讯息在一片大漠里,由于地质勘测、猎手的残酷,一批野马被『逼』得四处逃窜不能安生,马上就要面临灭绝的危险……那时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群野马狂奔逃跑的形象。我觉得它们真是生不逢时,可怜而又悲壮。它们不得不迁离世世代代生息的地方,向着未知的陌土寻找生存。在另一片戈壁滩上,规模浩大的狩猎使用了直升机,动用了机枪——野马四处奔逃……
究竟做一棵树还是做一匹马?不同的命运在感召。我无限迟疑,矛盾重重,久久低徊。一棵树是世上最『迷』人的形象不亢不卑地立于原野,英俊秀美,阳光在叶片上跳跃,它在风中歌『吟』或舞蹈,把珍贵的水汽吐放到四周,那是它最温柔的呼吸。只要有水,有泥土,它就会活下去。各种鸟雀飞到枝丫上,它们成为树的挚友。它们飞来飞去,传递各种音讯十里外的一棵老梨树结出了令人惊讶的一堆果实;一株百年古槐死了;一群贪玩的孩子烧东西,烧死了一棵年轻的树……伐木人远在十里之外它们就被告知,可惜它们不能逃避。因为它是一棵树,不能移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尤其要提心吊胆。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将无法避免可悲的命运。
我要掩泪入心,做一匹马。
你或许被马的故事所惊扰。这匹马没有食物,饥寒交迫,雨和泥把一身『毛』皮弄得块块板结,抖一下身子就钻心地疼痛。可为了活下去,它还要没命地奔跑。妈妈,我不得不又一次上路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夜,我伏在地上喘息,积蓄明天追赶的脚力。我会追上外祖父的那匹红马,并记住最后的时刻它把一家人领到了那片马尾松下,所有人都伏在了外祖父身边。大家哭成了一团,谁也没有注意红马。等到大家醒过神来,这才现它没了踪影——外祖母说它随着外祖父的魂灵一起走了,要在另一个世界里驮上他四处奔跑,追赶着死敌……
妈妈,而今我也变成了一匹马——原来我的命运就是奔驰和复仇啊。远行者的背囊里装满了谴责,但没有遗忘和背叛;远行者会记住一切许诺、一切誓言。
“孩子啊,路上只要听到远处的马蹄声,那就是你外祖父的红马!”
外祖母的声音从夜气里透了出来。我点点头,迎着无边的夜『色』。
也许我明天就能追上那匹红马。外祖母,我不敢回想那片浸透了心血的园子。我在那儿度过了多少长夜,我像爱最完美的一个姑娘那样,为之丢魂失魄。我不敢说从此断掉了归路,因为牵着我的是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园子里的朋友弄不清我的焦渴和急躁到底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我在追赶一匹复仇的红马……
蚊虫一团团从渠汊那儿搅闹过来,我一次次掖严了纱幔。帐篷里闷极了,汗水开始渗出。我毫无睡意,一次次走出,听夜声里的各种琐屑。那堆火渐渐熄了,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再有一会儿东边就会出现一条灰白的线,然后就是日出天明。我得想个办法睡一觉。可是这同样也需要忍受。杞柳棵上的『露』气能够感到了,用手扫一下叶片,有一种湿润润的感觉。小蚂蚱撞在我的身上,像箭镞一样有力。一只长耳鸮在远处出了凄凉恐怖的叫声,这叫声极像是一种幸灾乐祸。我钻入了帐篷。
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阳光把杞柳那一团叶子照得碧绿。我赶紧爬起来。在帐篷里睡懒觉是再荒唐不过的事了,我一定要赶在一早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只用了一杯水就擦洗了脸,然后又到昨夜留下的灰烬那儿熬粥。小锅子里的汤糊被我加上了一点水,接着就是搅煮。淡淡的晨雾在不远处展成一长溜儿,横着悬起。这使我想起了葡萄园北部的海面,上面的帆和岸上的人。
奇怪的是我这时真的听到了类似打鱼号子那样的呼叫。可能是起早赶路或做活儿的人动身了吧。一群翅膀黑的鸟儿无声地从前方掠过,我飞快地数了数,大约是十七只。它们好像是野鸽子。十七只,单数,那么说有一只过着独身生活……粥开始沸动了,我想起什么,又到地上寻找昨夜的小蓟。没有。沿着渠岸找了找,只找到了几棵蒲公英。它们的叶子不太嫩,因为缺少水分,长得十分瘦小。我把几片叶子投入锅中,又加了一点儿盐。
这儿的蒲公英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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