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日子里我们结成了比兄妹还要亲密的关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没有一点儿秘密。我们就是这样诉说衷肠。
像所有山里朋友一样,她后来也消逝了。
大山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亲揪回了她……我这一辈子都像在寻觅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样的人。
没有这样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总算让我明白了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一生大约都得收心敛口,掩住心上的一点儿什么……我想象着一个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与命运的关系。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话,就将备受肉体的折磨;可那样我也将免去不能诉说的哀痛。我也许会与那样的女娃携手一生。我要用初夏里温暖的山溪为她洗去脸上的灰痕,用金黄『色』的桑皮为她束起头。也许我们会拥有河谷里的一幢小草屋,养一条身子细长的黑狗。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四
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
入睡前我摘下水壶摇了摇,只有半壶水了。我想着河湾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着了。
早晨,我翻找东西时碰着了叠成一沓的地图,刚打开来却又推到了一边——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将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为这似乎对我并无益处。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园在东部的海滨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遥遥注视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会与它的视线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从它那儿看到了类似女『性』的温煦和期待;我已经为它把自己烧灼得差不多了。
一边整理背囊,一边谋划这一天的行程,盘点我所需要的水和食物。天大亮了,吃过了简单的早餐,把小巧的钢制小锅牢牢地塞到了一个帆布口袋里——这个小锅子曾让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好一顿嫉羡,他不止一次想把它偷走,由于我防范严谨他才未能得手。我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分手时他的那种怅怅的眼神那目光不是落在我的脸上,而是久久地盯住我的挎包。他知道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就装了那只小钢锅。我尽管偶尔也动动恻隐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器具。因为没人知道它还曾是我们的一个信物呢那年暑假我到山区考察,一个小姑娘送给我这个小锅,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肯定是我未来的小妻子……
我把背囊带子耸了耸,微微弓下身子往前走去。
晨雾消散得真慢,直到太阳热辣辣烤着后背了,远处的景『色』才变得清晰起来。整个泥土都像被烙铁烙过了,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一般而言,在上午七八点钟之前,草木该是有几分生气的,因为它们刚刚经过了一夜的喘息调养。可见泥土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上一年秋后被翻开的土垄至今没人理睬,上面长满了白茅和狗尾草。香附和阿穆尔莎草的茎叶紧贴在地上,萎缩成小小一团。所有富含汁水的植物都蔫了叶子,只有粗粗的主茎还有几分活气,像马齿苋等。那仅有的几丛灌木由于根系达,可以吸取深部的水分,在晨风里抖着叶片,算是迎接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客人。有一只嘴巴长长的鸟儿从灌木下钻出,瞥了我一眼就跑开了,它跑得真快。在消逝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是一只蚁鴷——它那长长的锥形嘴巴可以直直地『插』入蚁『穴』。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一丛『毛』白杨棵子上,呆呆的,形单影只分外可怜。我走近了它,直到离开几米远它才飞开……脚下的田垄在上一年被人翻过,全是秋天收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儿原来种过红薯。本来接上应该播种麦子,可现在一律荒着。很明显,当时墒情不好,错过了播种季节,要改种其他庄稼时又遭逢了更大的旱情……远处的小村落静静地伏在那儿,所有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鸡狗鹅鸭的叫声,没有一个人从街巷上走出。
我不知该走进这些村庄还是该绕开它们?它们不一言,安守泥土。我对看到的一切毫不惊讶,好像所有的逢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早就约定了要在远途相逢——此刻,我们彼此注视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仍然没有交通车。我大约已经走进了最荒凉最沉默的一角,可是它仍然没有接近目的地,甚至连它的一个边缘都算不上。我知道穷乡僻壤会挽留我这样一个汉子,但我将继续远行。
为此,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小村庄。我想在心里把它们记住。
《山地》
一
地势渐渐增高,我知道快到丘陵地带了。目的地在山的那边,前面有一段至为艰难的路程——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早就标划了一条地理界限,所以我必须翻越那道有名的山脉,才算走进了这次旅程……我满怀希望地期待,像突然之间接近了什么昭示般地激动。我终于急急地翻开地图,寻找那个山脉了。我估『摸』了一下行程,计划着花费几天时间才能走完这一段路。我明白这与我多次攀援的东南部山区完全不同,这儿的山不仅高大——海拔高度比南部山峰高出三百至五百米——而且植被稀薄,几乎没有像模像样的一棵树、一片草。丘陵地带全是浑圆的秃石山和黄土山,差不多没有人烟。而要穿越这片丘陵大约需要不停歇地走上三至五天。
收起地图的这一会儿,我不由得自问了一句要不要走下去?绕山搭车?这个问号只是一闪就被我赶跑了。不可能再犹豫了。我的远行从未面对如此具体的目标。如果说我以前寻找的只是一种未知的磨砺和含混而坚定的目标,我只为它含辛茹苦的话,那么今天却有一个等待回答的声音——它就在大山的那一边。我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双腿,走下去,走下去。这条路径当然还有另一种走法,那就是乘车从山左绕过,但那是更遥远的里程了。
天黑下来时,我走进了一个小村。我准备在此做翻越山区的最后一次准备。
村子小得不能再小,我想这么小的村子简直不可能有什么领导和组织系统——结果我错了,这里大小头儿一应俱全。他们按部就班地盘问过之后,还看了我身上带的一切。对于我翻越那道山的目的他们尤其关心,表示了莫大的不解“大热天出哪门子憨力干个啥啦?”
我琢磨着怎样回答,也为了少些麻烦,说是搞地质考察来了。“哦哦,俺不知道这些鬼名堂呀——你只管宿下吧,有事情天大明再说。”
可我想就在这个夜晚就把事情办妥,比如我想把米袋装满,把水壶和一个胶布水囊都灌饱。盐还有。其他东西我出走时并未忽略,如一点儿钱、护身的刀子,等等。这会儿我还想对山里的大致情况有些了解,比如说我这会儿必须决定是否找一个同路的伴儿——一般讲这是违背本意的。我不愿让人在旅途上打扰我,除非万不得已。
晚上,我给安排宿在了村子一端的废弃马棚里。蚊子多极了,要点起艾草熏。有一个大通铺,铺上是一个看棚子的老光棍,又老实又『淫』『荡』,夜间睡不着净想讲一些花哨的故事。我非常厌烦,说实在困了。他缠着不放,威吓说
“我可知道你是哪号的人。”
我坐了起来,直盯盯地瞅他。
他说“你不摊了祸,能往大山里跑?大热的天……”
我笑了。我说就算“摊了祸”
吧,又怎么样?他说也不能怎么样,捆上就结了。
这个话题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让他随便讲吧。他告诉,以前就有人从这儿进山,还没等挪脚,就被追来的人捆走了——原来那是两个“谋反”
的人!我实在不能理解,因为他使用的古老的概念让我多少有些『迷』惘。再问下去,他仍然讲不明白。后来,我问他谁家里有余下的吃食?他骂着粗话爬起来,然后弯腰在一个角落里折腾一会儿,点起油灯,让我看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半罐碾碎的地瓜干。他要把它分出一半,但价钱贵得可怕。他还答应天亮了为我找村里人买几斤玉米面。
食物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有些放心,就想好好地睡一会儿了,可谁知我刚刚合上眼,那汉子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整个夜晚我都没有睡沉,不时地要被那个人给吵醒。由于来了个生人,他多少有些兴奋,不愿入睡。睡不着,干脆就拉呱儿。他讲了大山里纵队的浴血奋战,还讲了八司令——“厉害啊,杀人不眨眼,一刀一颗人头,从来不用枪。”
“为什么?”
“就为了节省子弹;还有,就是痛快。”
“幸亏纵队消灭了八司令。”
“那是,那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