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当然不信,他想他的小男佣是如此的忠心耿耿,怎么会私藏了要离开他的念头。
纵身扑向前方的座位,他不顾形象的对着司机大喊道:“停车!!立刻给我停车!!!本少爷要下去!”
声音劈了岔,豁了口,急赤白面的喊到脖颈里头青筋直爆,可他就是不愿意扭头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爸爸,他怕自己会在真相面前忽然哭出来。
他最讨厌男人掉眼泪,却总会在李贸然跟前哭,他们打架的时候,吵嘴的时候,受了委屈,觉得自己被白白辜负的时候。
程将军知道他难受,也故意的不去看他,只在他偃旗息鼓的倒向后座的时候丢过来一个信封。
程白不肯接,程将军说:“拿着吧,不拿你又怪我。”
“什么东西?”
程将军说:“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程白狐疑的把信封口子向下一斜,里面滑出两个东西来,暗红的一张是朵皱巴巴的干花,另外一张黑白色彩的是相片。
相片灰背景,印的前面人脸尤其的白,白脸上露出生涩的微笑,大概是在笑程二爷此时红了眼睛又红鼻头,一副软心肠,没出息的样子。
程将军说:“你小时候一直说你以后想干嘛?”
程白哑着嗓子说:“当医生。”
“为什么当医生?”
“治病救人。”
程将军吸了口气:“这是个好想法。”
程白说:“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程将军想了想,片刻之后在儿子期待的眼神中摇摇头:“没说什么。”
程白彻底失望,低下头对着照片里穿了新衣服的小男佣狠狠咬牙。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程将军说:“他说他想当兵。”
程白留洋的第三年,李贸然被调去做了程瑞尧的勤务兵。他本来是在营里的,那会儿地方上不太平,走马灯似的总有队伍来,今天那个人的兵,后天这个人的炮,抢人抢地闹得民怨四起,程将军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拨下人狠狠的干了两仗,终于把那群外来的饿狼逐出自己的领地,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黄宝山死了。
当时他正往一块洼地里转移,也不知从哪儿飞来颗手榴弹,眨眼的工夫轰隆一声巨响,这个从来都八面玲珑的小士兵再也没法神秘兮兮的跟人咬耳朵了。爆炸炸飞他整颗脑袋,光留下半截穿着黄呢军装的身子,哗哗的从伤口里流着血,血把那一整片洼地都染红了。
李贸然去给他收尸,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两眼发黑,嘴唇发干。他以为自己会哭的,因为黄家阿哥对他顶好。但扛起那句灰扑扑的尸体,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日头明晃晃的照在脑顶,这时候是个燥热未尽的秋季,满头大汗蜿蜒的流到眼睛里去,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凉,凉气从骨子里透出来,寒得好像前年冬天夜里他偷偷的摸过的,黄宝山的枪。
李贸然在这个时候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懵懂的,他以为当兵威风,有枪佩,却不知道这枪是为了收住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他要护着自己的脑袋,就像护着一株花,他想自己怎么也要见了想见的人再死。
于是接连好几个夜里睡不着觉,他又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就是想程白了。
他想见程白,想看看这个漂亮的小主子是不是长高了长大了,长得跟自己一样高,可以挨着院子里那颗大树的枝桠了。
重新进入和平时期,小男佣成了跑腿传话的勤务兵,这是程将军的安排,因为程将军怕他死了之后没人给自己刷浴缸。
这么多人刷过浴缸,数李贸然刷的最干净,程将军有时候看他蹲在浴缸里露着雪白的脊背忙来忙去,就会觉得他像一块外国来的洋肥皂,白得通透滑得彻底,却遗憾的不是谁想抓就能抓的牢。
跑腿传话的活干又干了三年,小白皮磕磕绊绊的长成了高大结实的小青年,摆脱了恐惧的阴影,他的胆识和理想也一并成长了。
他去给程瑞尧表决心,说自己要回到队里去。可程瑞尧那时候正忙着跟个官家小姐结婚,根本没空搭理他,就在他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决心被搁置的这年春天,程白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忙的头都快掉了,临出门勉强抽出时间写了点,也不修了,直接发了,勿怪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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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简单的修了一次终于通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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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贸然想过很多次他跟程白重逢的样子,他不是个人物,身份与地位在程白这里也算不上数,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为这次见面好好准备,至少得有一身干净衣服,或者刮得干干净净的头脸——他得体体面面的见他的小主子。
从几年前疯狂长个开始,他胡子也飞快的长起来,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刮,不刮就满嘴满脸青胡渣。
单手握把剃刀,他用余下的手往脸上突着肥皂沫子。这时候屋里来人了,是跟他同屋住的小副官,十五六的年纪,脸瓜尖尖皮肤雪白。
“李大哥。”
小副官叫道,“师座找你呢。”
李贸然昂了一声,心里一阵惊喜,难道是程瑞尧答应调他回队里去了?这样想着,手也利索起来,寥寥草草的刮个大概,他抓了几把清水就往外赶。
从副官卫士休息的地方到前面的主屋有好几条弯弯折折的走廊,这些走廊李贸然都走得极熟。熟到闭着眼睛摸黑,他都能数出哪里几步可以不停走,哪里几步该止住打弯。
走着走着,他忍不住笑起来,抿着嘴巴笑得眼睛弯弯,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和程白捉迷藏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