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与天真懂事的孩子们在一起,有粗茶淡饭果腹,不必夜夜惊梦,这样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会为银钱而忧心。
入冬后,需要购置一批炭火。顾时安是科举出身的文官,按理说在本朝属清流,炭俸是有的,但因为他品阶低,所以少到可怜。
他已经省下自己用的,送来保育院,但两相都捉襟见肘。
最后也不知他想了什么办法,去哪里弄到一钱,买回来一车木炭,勉强能应付过冬。
到了腊月,这平凡安稳的日子突然被打破。
姜姮才终于知道,这些日子梁潇为什么没有动静。
京城生巨变,先是枢密使王瑾指使属下砌词诬告靖穆王梁潇,告他与政党余孽勾结,意图谋朝篡位。
此折递上,立即被垂帘的崔太后驳回。
王瑾狗急跳墙,竟指使平章军国事6究率军攻入靖穆王府,想擒贼先擒王,活捉梁潇,再行逼宫。
谁知梁潇提前得到消息,暗中在府邸埋伏精锐,当即将6究捉拿。
捉拿后没有声张,反倒让早被他买通的6究副将去向王瑾报假信,说靖穆王已伏诛。
王瑾大喜过望,亲自前去查看,正好入瓮。
众人皆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梁潇没有上呈皇帝太后,直接封锁金陵城,派步军司连夜满城捉拿王瑾党羽,捉到后不审判,不上奏,直接就地斩杀。
帝都被封锁三日,血流成河,尸横夹道。
到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天下震惊,人们依稀记得,上一回这么广泛株连还是七年前,屠戮以卫王和梁世子为的政党,可那还是天子下旨啊,梁潇纵为辅臣,此举俨然已经僭越。
最可怕的是,生这么多事,始终不见天子诏令或太后懿旨,两宫不知是默认,还是已经被他挟制。
坊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顾时安在院子里边洗衣裳,边跟姜姮说起这些事。
因为天凉,井水冷得似冰,姜姮想省下些柴火,就没有烧热水,用冷水给孩子们洗衣裳。
洗过几回,被顾时安撞见了,他就不许姜姮再洗,每天办理完公务都来保育院,把一天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才走。
姜姮听得愣,依稀想起离开前梁潇曾经跟她说过,他要杀人,要杀很多人。
原来从那时起,他早就打定主意,开始绸缪。
她不可怜王瑾,当年污蔑政党他就是祸。
不过是——前人栽花后人收,收得娇花休欢喜,还有来者在后头。
可是时隔七年,帝都风云再起,令她不禁想起七年前那场祸事,想起了辰羡,想起她从此天翻地覆沉入潭底的人生境遇。
她兀自出神,顾时安叹道:“我本来对靖穆王还抱有些希望,现在却有些担心了。”
两人相处数月,已经熟稔,顾时安有什么话也开始不避姜姮。
姜姮听他的话,既惊且好笑,她难以想象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对梁潇抱有希望。她在梁潇身边七年,心中仅存的一点光火都被他日以继夜的磋磨浇灭,这个人,就是有本事让身边人陷入绝望的。
顾时安是个顶聪明的人,怎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她不禁问:“在你眼中,那位靖穆王是个怎样的人?”
顾时安洗着衣裳,低头思忖,竟认真与姜姮讨论起来:“他是个顶聪明的人,满腹韬略,经天纬地,朝中局面不明朗时,我就觉得王瑾那厮绝不是他的对手。”
姜姮笑道:“这话说了,又好像没说。而今胜负已定,谁不知他的段位远高于王瑾?”
顾时安无奈:“我这不是在与你讨论嘛,一个人总有长处,也有短处,说完长处,就该说短处了。”
姜姮敛笑专心倾听。
“这位殿下天赋异禀,可惜,太看重权势。可是他的看重权势又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享受权势带来的荣耀、生杀予夺的快感,而他,却好像是在躲避什么的追赶,拼命地往上爬,不择手段,连口气都不敢歇。”
比说,顾时安这分析还挺形象。
姜姮印象里的梁潇就是这种状态,征战疆场时恨不得不眠不休,把犯北境的北狄打得屁滚尿流不说,还生怕对方有卷土重来的机会,险些灭了国。
朝堂争斗时,又步步为营,机关算计,好像少算计别人一分就是自己吃了亏。
姜姮过了几个月正常人的日子,情绪也逐渐平缓,能正视两人之间的问题。梁潇就是一个凡事都要求极致的人,极致到头就是贪婪、自私,不曾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暗自嘲讽,又问顾时安:“你怎么会觉得他能给你希望?”
姜姮这些日子彻底见识了何为民间疾苦,何为黎庶之难,连年征战,民生凋敝,权贵醉生梦死,百姓却水深火热。
这一切难道不是执政者的错失吗?
民脂民膏供奉他们,他们难道不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顾时安道:“也许世人对他谤议不休,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坏到根上,特别是他对政党的态度,并没有斩尽杀绝,在不给人留话柄的前提下,他高抬贵手放了一马。由此可见,他心里对政是认可的。”
“只不过……”
姜姮问:“只不过什么?”
“他很自私,所有一切都要在自保的前提下进行,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他就会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