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程将军情绪激动,从抽屉里拔枪指向对方,眉心的位置忽然突突的跳了两下。
苏参谋说:“军座,您后悔了么?”
定定的站在花纹地毯中央,冰冷的枪口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程将军没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看人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下巴微扬,双眼微闭,他想这不就是那个绵里藏针的男人么,自己带了他二十几年,怎么还不知道他是这种阴测测的角色?
“长亭啊。”
程将军的嘴角翘上去,“我把你带回来,供你穿衣吃饭,结果呢,结果你就这么报答我?”
长亭是苏参谋的字,这样问的时候,程将军的语速很慢,慢的接近和蔼,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长亭说:“军座,该给的我都给了,我不欠您什么。”
“好,你不欠我。是我欠你,我欠你一条命,今天也就还给你。”
程将军冷笑,枪口子对着门口拨了拨,“你走吧,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记得一定要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最好别让我再找到你。”
苏长亭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程司令,看他渐露灰白的鬓发在屋内昏黄的灯光里显出一种黯淡的倦意。
他的程将军老了,老得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英武青年——时间湮没他眼中的戾气,压弯他笔直的脊背,悄无声息的带走那段饱满而雄壮的光辉岁月,留下的只是一个失望至极的老人。
苏长亭终于往门口走去,走得脑中有那么几秒钟的空白。他是很想再多说些什么,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内容。
据那天在府里当差的佣人说,书房里的枪响有两声,中间间隔不过几秒钟,之后苏参谋就被人从里面抬出来了,浑身血淋淋的,那血从他胸口沿着手腕直往下流,滴滴答答,一路淌到大门外面。
之后程将军要人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打扫了好几遍,直到那种弥漫的血腥味彻底消散才罢休,然后叫来秘书处的下达通知,说是叛徒苏长亭因私泄露军情,已被当场枪决。
李贸然得知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震惊——他怎么也不信苏参谋会是叛徒。
——苏参谋不应当是最忠心的那个么,当初程将军在外面上学,苏参谋还救过他的命啊!
直到程瑞尧在父亲的指示下向军事法庭提交了一系列事实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言了。
就在大家开始渐渐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李贸然却在挖心挠肺的担心一个人,担心得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简直恨了自己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二爷啊,他的二爷怎么样了。
每个月还是照样有人来给他们读报纸,可关于程二爷的消息却渐渐少起来。李贸然越来越焦躁不安,过度的忧虑击垮他的精神与肉体,终于在年前的一个冬日早晨,他沉沉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病倒了。
因着骁勇善战,这时候的他已经被破格提至连级,程瑞尧看重他,特地给他安排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当然,就是程白所在的那家。
李贸然不知道这场急病是福是祸,他只觉得紧张,紧张得坐立难安,仿佛医院并不是一个让人平心静气的地方,至少对他来讲不是。
白天有年轻的小护士来给他打针,她们都喜欢半羞赧半怨怒的叫他的名字,她们说,李贸然,你到处瞎走什么,还打不打针了,你不打后面还有别的病人要打呢!
李贸然笑嘻嘻,一手抚着寸头说:打打打,我马上就过来打。
坐到椅子边了,小护士又说:“你天天的到处乱跑什么,这里又不是前线战场,用得着你侦查敌情一样的四处巡逻么?”
李贸然说:“是啊,我都习惯了,到哪里都不肯闲,狗习性一样改也改不掉。”
小护士咯咯的笑,推着针管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还说自己是狗的。
李贸然说:“不怕你笑,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做帮工,后来当兵打仗,不是一年四季都跑动着么,忽然静下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小护士说:“你在哪家帮工啊,哪家会要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帮工?”
李贸然一本正经道:“你别不信呀,还真有大户人家愿意花钱雇我去的。”
小护士依然不信,压着他手臂上的止血棉球追问道:“哪家呀,你倒是说上姓氏名字来啊。”
李贸然说:“程家,程将军他们家。”
小护士道:“哎呀,真是这样嘛,那你一定认识程医生啦。”
李贸然说:“认识认识,可他不是也在这家医院么,怎么我找了好久都找不见他?”
小护士说:“你不知道么,他早不在这里啦,城里新开了一家日本医院,程医生上哪里做研究去啦。”
李贸然几乎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日本人的医院?”
小护士说:“是呀,他年前就跟那家院长的女儿好着呢,听说最近就要结婚了。”
李贸然问:“那程将军呢,程将军知道这件事情么?”
小护士说:“怎么能不知道呀,程医生还因为这个跟医院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估计是闹的父子不合了吧……”
话没说完,诊室外面来了打针的病人,微微的把门推开一些声响,那小护士就瞬时收住了嘴,伸手来推着李贸然道:“行了,给你打完了,你赶紧的继续巡逻去吧。”
“哎,好,好。”
李贸然嘿嘿的笑,起身往诊室外走。
诊室外面是一道雪白的走廊,这走廊一直通往住院区的病房。另一端,开着大门,是医院的入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之后,几个医生护士拥着一辆推车往里面跑进来,还有几个哭得泣不成声的妇女小孩儿跟在咕噜噜作响的车轮子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