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既然到了这里,那么此地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必经之地,尤其是在孤寂的夜色中点燃的灯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他整个人似乎毫无存在感,可惜在灯火的映照下,他漆黑的斗篷和冰冷的身体,似乎已经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是他黑暗的太显眼了,这难道就是那人点燃灯火的目的?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个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他们的动作不但迅,而且极有效率。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毯。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妓手挥五弦,漫步而来。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更夫又是哪里来的?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他竟似是早已经习惯,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不会再有妄念。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燕南飞更加的放浪形骸,好似要在剩下的时间中极尽享受,不浪费任何一点时光。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了那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