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环沉默不语,黛玉便嘟哝道:“我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自吃奶起就在吃药,晓得生病的痛楚。馥姐原先健将康康地出门,落了一身的病回来,你也说了,叔叔婶子一向疼孩子,可不是拼着被你埋怨也得把你接回来?”
“你也觉得我是在埋怨老爷太太?”
馥环苦笑道,“多少人家出了门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为了父母亲自己的面子,女儿吃再多苦也装看不见,还教着要懂事听话。南安王府那样的人家,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外祖家那样的国公府都得巴结着呢,老爷太太愿意为了我同那样的人家把亲结成仇,这份情,就是我父母还在世,只怕也不定能给。我便是再不识好歹,也不会埋怨他们。我只是觉着,我和云渡走到这一步,你们再给我找借口,也是我自己的错多些。我既不
是那种贤良大度的媳妇儿,又没法和大嫂子那样真的不顾别人的眼光过日子——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可不就是什么都得不到?云渡比起那些纨绔子弟来讲,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我跟这样的人,都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糟糕,实在是不像话。叫老爷太太,实是觉得丢脸,不好意思叫叔叔婶子了。”
她最后道,“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你莫要学我,学学大嫂子,都说她运气好,相公同她一条心,婆婆也和善好说话——可若不是葛督军去世时她自己闯出了那条血路,大哥又哪里有机会听说她,倾慕她呢?”
黛玉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惹来馥环这么一大段,她到底还小,瞠目结舌地听完,想了半天,才算回味过来,倒也是觉得有些道理。若论婚嫁前的情形,韵婉比馥环不知艰难了多少倍。都说她否极泰来,方嫁得如意郎君。但能让素未谋面的林征倾心不已,不顾父母之命要求娶她过门,本身也是因着她难得的胆识气魄。都说人各有命,命的一半是老天爷给的,另一半就是自己活的了。她心里想明白了,仍劝馥环:“你反省的日子也够长了,好改口了。要拿大嫂子当标准,也未免太难了些,本朝出了多少孝女,就她一个女中豪杰。要是人人都像她一样,我外祖家的探春表妹也不必恨自己不是男儿,现下就该出外闯荡了。到时候只怕那些儒生们都要自裁泄愤才是。”
黛玉想了想,笑道:“那也不赖。”
姊妹俩说笑了半晌,见时候不早,方沉沉睡去。第二天果真起晚了些。好在宋氏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拉她们坐下用早膳,又说:“不是你们迟了,是我起早了些,差人送了些东西回娘家。”
馥环也听说了先前宋子宜染上风寒的事,到底是冬日里,老人家有个小病小痛的都能伤筋动骨,何况宋子宜年纪实在是大了:“叔祖父可大安了?”
“总算是好了。”
宋氏也松了一口气。宋子宜几年前便告老还乡,同京城实在是山高路远,有什么事,做女儿的也没法照应到。如今的宋太太是宋子宜的续弦,比宋氏也大不了几岁,当年为着宋子宜要把藕舫园给宋氏做陪嫁的事儿,还闹过不快,宋氏当年也是娇惯着养大的,很是和继母别扭了一阵。如今两人都是做祖母的年纪辈分了,当年的事早就抛到脑后,更是庆幸有继母同弟弟照料老父的晚年。
“明年叔祖父不是要过整寿?”
馥环问,“太太去贺寿么?”
宋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只是这样远的路,一来一回,少说一两个月,哪有这么长的闲工夫呢,明年的事只会比现在更多。”
“我替太太去吧。”
馥环道,“正好我觉着没什么意思,去散散心,也好些时候没见着叔祖父了,希望他不嫌弃我。”
她小时候宋子宜还在京里做官,同女婿家常来常往的,对她也颇是疼爱,和几个外孙子一般看待。
黛玉知她是厌烦了京里的闲言碎语,想避一避,只是拜寿从来都是外孙的事,没有外孙女去凑热闹的——何况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外孙女。林家兄弟三个到那时节只怕都忙,馥环一个人去怕是不像,怕宋氏不答应,便跟着帮腔:“常听说桐城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馥姐去那儿,心情也舒缓些。”
宋氏笑道:“还是别去了,先头你叔祖父来信,说馥丫头回来就回来了,青年才俊多的是,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怕你人还没进桐城呢,他那边就张罗着给你看人了。”
黛玉素来喜欢婶子、二哥那副天大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态度,如今才知道是随了谁,忍不住“噗嗤”
一声笑道:“馥姐倒也不用担心,这世上能有几个称得上
青年才俊呢。”
馥环嘟哝了一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害臊,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氏笑话她:“就别嘴硬了,叫你叔叔听见了,当了真,到时候你再臊也来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今恼着呢,恨不能打南安王府的脸,都快魔怔了。”
“当着妹妹的面,婶子说什么呢。”
馥环忙连声讨饶。
第67章第67章
她们说的这些,黛玉自然是听得懂的,约摸猜的出来是叔叔婶子还想着馥姐改嫁的事。只是昨晚馥环的哭泣声犹在耳畔,要她一下子忘了云渡,怕是不能的——恐怕时间再长也不能够。何况云渡当年看来,也算的上如意郎君了,馥姐尚是这般结局,换一个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要看运气。她想到自己,亦觉得前程未卜,惴惴不安,只恨不得一辈子不提婚姻嫁娶,住在娘家才好。
况且提到嫁娶,难免要想起刘遇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起刘遇时的这种心情,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要真从心里讲,刘遇身居高位,还能对她礼让有加,算得上谦谦君子,论相貌论手段,更是人中翘楚,若是把出身也算上,这京里所谓的“青年才俊”
再没人配同他比了。可是那座深宫大院,像一个幽黑的枷锁,锁住了太多的人。这让她一想到刘遇就生起一股恐惧。偏永宁王这样张狂的人,连这座江山都敢窥探一二,要让他将早已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拱手让出,无异于天方夜谭。何况整个朝堂,没人会不把林家看做他麾下棋子,他开口要林家的一个小女子,连他的敌人都不会因此给他使绊子,即使再严苛的长辈,只怕都懒得在这点小事上扫他的兴。
可是对他来说是一句话的事,对她来讲,却是一辈子。
只是黛玉也不知道,这事儿对于刘遇来讲,也没有那么容易。上皇圣寿在即,排场比往年都更大些,京城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他是头一年当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甘心一腔心血看不到结果,自是屏着一口气咬牙硬扛着,什么儿女情长,自然没空去想,便是见到林徹,表兄弟二人私下嘀咕的也是公事,只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个时辰,好处理那些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差事。
他再有时间想起林家表妹,还是陪着上皇用膳,丽太妃又把给他府上添人的事拿出来说的时候。其实也不算想,只是丽太妃打趣“咱们永宁王这样的品貌,在老圣人同皇上看来,只怕谁家的姑娘都不配他,只是永宁王也这样大了,该是有自己盘算的年纪了”
时,脑子里浮现出了黛玉模糊的面孔,他微微低了低头,把情绪掩去,才借着酒气笑道:“太妃拿我玩笑做什么?”
上皇不乐意看自己妃子往永宁王府塞人的样儿,显得刘遇一个小孩儿,真成了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似的,人人都要讨好他,只说道:“他敢有自己的盘算皇帝不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