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指过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长,去世已多年,生前生后都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他的书是某一方面的代表『性』着作之一,我在学校就读,现在不过是在朱亚的辅导下细细研修一下,这有什么?我唔了一声。
“那是老朱手里的一把钝器,用它打人。裴所长头上挨了好几家伙……我们可得躲着你了,小伙子!”
黄湘说话惯于夸张。不过这一回太过分了。他说完就走开了,我差一点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不知该干点什么,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宁,朱亚觉得反常,就问怎么了。我没说什么。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气。来这个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长与副所长之间有严重的摩擦,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弄清楚了一点,无非是老所长去世前后面临着新所长的人选,裴与朱之间有竞争,裴胜朱败,屈就于副手位置等等。不过我与朱亚在一起时,他从未言及,我也绝不会问这一类事情。这是世界上最让人烦腻的东西。我仅仅是从其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当年的朱亚是老所长陶明最得力的助手,着作也多;而裴济只有几本通俗普及『性』读物。但据说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强,所以也就当了所长。
黄湘与我有了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更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关系。这使我进一步了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后的长时间里,所长这个位置一直空着。陶教授长期在农场忍受折磨,死得很惨,对于他的死裴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朱亚与自己的导师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着死去的导师哭晕了过去。关于新所长的通俗读物,长时间以来就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
二
春天来到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是我多年来少有的一些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日子。先是苏圆对我的拜访——以前她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单身宿舍——她与我的长时间交谈不但不能使我最终愉快起来,相反让我兴奋中夹杂着极度的懊丧。我心中充满了矛盾。我察觉到她也处于矛盾之中。她那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让我看到了洁白的、小小的牙齿。她从来也没有被吻过吗?她那对精明过人的、鹿一般的眼睛让人心里烫,又让人有些惧怕。她的谈话有一半内容是关于我们勘察队的,而且常常要涉及到朱亚。她对副所长过分感兴趣,就不由得让我有些警觉。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倾向,她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裴济所长!近来这个话题总是使我冲动。我也许要永远为这种冲动感到内疚和后悔。我有一次脱口而出
“裴所长不过是写了两本通俗读物,唬唬你这样的小孩子还可以。再说,就是这样的货『色』,他自己亲手写了多少,还是个问题呢……”
苏圆立刻问我“你从哪里听说的?朱亚告诉你的?”
我马上否认“所里背后谁不议论?朱亚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段儿!”
接上谁也不吱声了。她很轻松地把我桌上的书搬来搬去。我看见她的胸脯在急剧起伏。她问我什么时候再走?我说当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冻了,勘察队才能展开工作。还邀请我吗?我迟疑着。我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她走近了。当时我坐在小床边上。我把视线转开。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那是非常『乱』非常『乱』、极少梳理的头,也许还有点脏。它们都不太驯顺,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没有用。任何一个婚前男『性』都有这样的头,它们真是浓密而倔犟。缺少异『性』友谊的男『性』就尤其有这样的头。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性』很喜欢这样的头;如果是个活泼的女『性』,那么她就更加喜欢。
她的手在我头顶停留了有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在心里说天哪,你就让我这样感激着你期待着你;我因为激动,因为对一种奇怪的情绪难以抑制而一动也不敢动了……真让人想不到,她在关键时刻会是这么羞涩的女孩。她只是那么放着,像在考虑什么……
考虑结束了。这只手活动起来,先是『插』入中,然后细细地移动。而这时她的胸脯正好对在我的脸前,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公分远。我站了起来,嘴唇在急切地寻找……丁香花浓烈的气味把我们团团围拢。我仍在急切地寻找。
她躲过了我。
她摇摇头,只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苏圆!”
她还是走开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头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她正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亲。
……耳畔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水浪声,还有人的喧闹、拉鱼的号子声……我记起那时正伏在沙滩上看网绠上蠕动的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一转脸看见了一只刚长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号子声惊吓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个跳起来去追它。它跑得越快了,我与它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而且很难再缩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锃亮的眼睛、栗『色』的『毛』,两只耳朵在活动。它『毛』茸茸的身子多么可爱。它恐惧地逃。我穷追不舍。也许是它被追慌了,竟向着大海跑去。这样就离拉鱼的人近了。在离水边二十几米远时,它终于耗失了力气,越跑越慢,最后被我逮到了。它没有力气了,只是剧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脏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体外。一群孩子欢呼着跑过来,我一抬头看到了从网绠那儿『射』过来一道目光……父亲正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它,躲开了围拢来的伙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丛中。
……
苏圆一连好多天没有来。我想念着那个时刻,还想念着另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放弃最后的努力——再去那个坐轮椅的家伙身边一次?我深知他来日无多,这对于他和我、我们的家族,都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好像有什么在考验我,考验我的韧『性』和承受力。我最担心的是这个春天随队下去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顽固的老人对话了。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他会良心现。我想该全面地讲述了,对他讲述这几十年里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让他动动恻隐之心。但我还是没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时还有没有勇气讲出那一切。多少年来,我一直回避着那个话题。
这些历史的石块太沉了,我宁可让它待在原地心的深处。
这些折磨、犹豫,使我彻夜难眠。而且我即将面临着一个沉重的春天,这个春天我们将投入命运之战……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还有朱亚一些人在做什么。我们的单薄的肩头要承担起没法想象的沉重。我们在保护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亲、好多好多人的母亲……这个担子怎么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许冥冥中有谁选中了我。我好像听到了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
“让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轻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么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这样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现在开始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个春天即将来临时都让我兴奋。眼看着一个世界在焕生机,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我对于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有敏感的反应,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看着开始出动的一只小小的灰甲虫,我会长久地用目光追随它,预想着它将怎样翻过前边那个小土坝。当糙叶树悄悄地展开了『毛』茸茸的小叶片时,我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也渐渐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树快要泛出淡青,那种羞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柳莺又要跃动起来……我们的这个研究所也会飞起一两只小柳莺,它们有黑绿『色』的羽缘,有坚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圆润的小额头。谁也逮不住它们。它们在窄小的空隙里飞动自如。它们在一个个隔开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移动,遇到人立刻销声匿迹。那只最丰满的大柳莺穿了牛仔裤,从一个枝桠蹦到另一个枝桠,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鸟网。我对这个将要来临的春天有了难言的心绪。不是高兴,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特殊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某种兴奋。我预感到今后这样的春天会不断地经历,像以前那样的纯洁明净、使人焕生气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济所长又找我谈话。我仍然未能免除那丝紧张。平时不常见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儿。对他的神秘感无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这回我坐到大写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闪着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声细语,像在抚慰谈论对象。我无法不感到某种温暖。
“……这次下去,要对朱副所长多照料一些,你年轻,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业习惯吗?”
“习惯。”
“那好的……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际信誉呢。这个开项目在整个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会尊重科学规律的。有人说我们这次只是提供个数据,实际上项目早就定了,很错误。有条件就上,没有也只得放弃,实事求是讲了多少年,难道还要怀疑这个吗?我们的结论只能在调查研究之后……”
我在这沉稳有力的语气中有些感动了。
结束谈话时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书,装帧得极漂亮,原来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很厚,有分量。他签了名,又写了一句话实事求是。
我谢了所长。
我得想法把它们摆到那个小书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书我都有,它们有些旧,而且纸质、装订都不太好。这厚厚两册新书放在它们旁边,它们的打扮立刻显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书挪开——但放到哪儿都显得太亮了,周围的书不是太旧,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数那么高,这也是极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遗下的两部书稿至今没能出版,主要障碍就是难找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朱亚直到现在还在为导师的这个事奔跑。没有结果。朱亚自己的着作也印不出来,他后来干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