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还有些人在贼子杀上门之前会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但谢安石退敌的策略和胆识他们是没有的。结果只是错失逃跑的最后时机。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会想,语气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苟且偷生显然是个虽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选择。
……她怎么人心拖着这一双懵懂稚童走向绝路啊?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命人看好两个孩子。自己则起身离开庭院,往前厅里去。
太守府前厅。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盏,虽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静、从容。但不可否认的,这个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妙法、妙音两位公主的感情,说“泛泛”
未免有些美饰——她们感情相当紧张,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宫中碰见,不得不打招呼时也必是剑拔弩张。每次面对两个姐姐她必然绷紧了精神全副武装,不肯令她们占去一句话的便宜。
她很擅长和两个姐姐言语交锋,互相贬低。但她不擅长和她们示好。
她很怕她们的糟糕关系会令徐仪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须得做一些事,若她依旧如当年那么无用,日后她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徐仪目光一垂,扫过琉璃攥得发白的手指,没有说话。
——琉璃的表现在吴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衬托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碰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仪就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他想说的事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说他没有这份意愿。
面对李斛的攻势,他很明显已方寸大乱。是战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在逃避做决定。这个时候旁人那任何理由来说服他都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从便可。
他没有做决定并且承担其后果的担当。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决定的人,整个三吴其实就只有一个人选——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他先前试图从容淡雅的引着徐仪说茶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偏偏要说这么雅而无益之物,可见他确实是个天生的贵族。
可惜不论徐仪还是琉璃,都没有捧场奉陪的意思。
而他也显然并非真有这份雅兴,在持续的冷场中,渐渐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从令丫鬟去请妙法公主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时不时瞟向门外,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而乱的敲击。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来,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徐仪便也搁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后,迎了出去。
琉璃多虑了。
睽违五年之后,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过去的每一种设想都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