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一下。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们两人的心态何等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思说不冷不热的俏皮话了——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的心绪如果配上橡树路口那儿的黑花,倒也合适。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心里怅然而又悬空——悬空感对于中年人是很要命的事儿。可惜这一切面前的贵『妇』人一无所知,她离这种体验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一心琢磨的只是怎样设计一些完美的圈套,像套狼一样套住那些自认倒霉的“企业家”
。我琢磨她仍然对环球集团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桩并不磊落的买卖到底怎样了,她不说我也不问……我抱起丽丽,它两只胖乎乎的蹄子垂着,真是有趣。生活中有多少有意思的事情被我们忽略了。丽丽嘴里格啷啷化着糖果,出“咔啦”
一声——它终于把糖嚼碎了。
娄萌没有耽搁很久,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她临走从挎包里掏出一摞子函件,它们捆在一块儿,大致都是些印刷品。我把它们搁在写字台的一角,然后和丽丽一块儿去看龙虾。它们仍在起劲儿地打斗,其中的一只已经『露』出了破落相。
在这个城市,秋天曾经是最好的季节。可是在这些黑『色』的丧葬花旁,人究竟要长一颗多硬的心才会春风得意呢?秋天是野地上的盛大节日,却会变成城里人的愁思。我搓搓手,抬头看窗外灰『色』的楼房之间,那儿正飘过浓浓的铅云。如果这时响起隆隆雷声,就会有一场让人惊悚的大雨……
二
又是一个下午,再次从黑『色』花那儿绕行。我漫无目的地走向了那个糖果店,走到跟前才记起它早已改为西点店——而以前,这么好的糖果店大概全国也没有几家。我停了一瞬,沿着静谧的柏油路继续往前。路过那家门上装饰了松枝的咖啡屋,可以看到里面的服务员一『色』洋派,里面的餐具,比如小巧的桌子,雪白的亚麻布上摆放的锃亮的刀叉……还离它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特异的气息,如今这气息似乎代表了整个橡树路。一辆深棕『色』的轿车“嚓”
一下停在了跟前,离我只有几公分远,可见司机真是一把卖弄的好手。我还没有来得及惊叹,车门就打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她在车子的另一面对我微笑,还轻轻皱眉,表示了一丝惊讶。我有些眩晕,在下午的光线里很难看得清这个美丽的面孔,只是觉得有点熟悉。是的,我好像认得她。我马上就要叫出她的名字来了——可惜她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
“宁先生!宁先……”
没错,这是环球集团的小白秘书!老天,如今这样的年代真是变了,美人个个都是飞行军,在偌大一个世界里随意出没,瞧她一眨眼竟出现在橡树路上……我心里不知是沮丧还是高兴,这会儿嘴巴一咧,让她吃惊地大叫一声“您——”
我说真是高兴真是想不到啊!她应声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正想来这儿喝咖啡呢,从车里看见了您,越看越像,果然!真是巧极了,不然我也要找您……”
我急于想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解释的也是这个,可能费词太多,急得又一次皱起眉头。我现自己有那么多话要问,比如集团与我们杂志后来的合作,以及我离开之后的情况……她把我往旁引开了一点,开门见山说“是这样,我被总部派来橡树路上工作一段,可能需要一个月吧,才来了一个星期,所以也就没有急于找您……”
“橡树路?你说在这儿——工——作?”
“是啊。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公司从来这样,任务说来就来,总裁一句话就得出。是这样——公司为这里培训了两个服务员,让我送来并带她们一段时间。无非都是生活方面的事情……”
我更加不解“千里迢迢为这里培训两个?只两个?”
“是这样,”
她抚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是我们总裁为一个熟人——一位老领导培训的,就算是帮忙吧。现在城里的服务员很不好找,要听话又可靠的,也不那么容易……是这样,老领导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了,总裁让我送人来,带她们一个月再回去。从农村找来的孩子,需要手把手教啊,『性』子急了也不行……”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就是往城里送保姆,你那样一说我就听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可以这样说吧。不同的是我们对她们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因为这关系到公司的信誉,总裁……”
“又是‘肿材’……”
小白打断我的话“宁先生,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吧,请吧!”
我说自己对咖啡这种物件实在没多少好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找一家茶店吧,这对我比较合适一点。”
小白往一旁看了看,说“干脆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到我们工作的地方去,那儿什么茶都有。那个环境您会喜欢的——我们就回那儿去吧。”
我说咱可不想打扰老领导。小白笑“老领导还没去呢,我们三个等于是先遣军,待我们把内部一切都理顺了,刚装修的屋子也可以住了,那时老领导才能搬来……走吧,那里现在是我说了算。”
她的这个做派立刻让我想到了环球集团。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很有点大秘书的气魄了。我说那好吧,一切听你的,你大约就是女“肿材”
了。她说用不着这样讽刺我啊,咱们见面真的让我高兴——“尽管上次与公司合作得不好,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顺便问了一下双方的合作,想知道那档子事结果怎样了。小白笑眯了眼“其实这不像您想的那么复杂。你们主编亲自来了一趟,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总裁对她很客气——他对女同志总是很客气的……”
我们说着话车子已拐进了橡树路内部。我往车窗外一望,老天,刚刚从岳父的小院前面驶过!再往前就是树木茂密之处,是那个被木栅栏封住的地方了——奇怪的是这儿又有人站岗了,木栅栏已经拆掉。在门岗那儿,士兵根本没有阻拦,原来这辆车子早就办了通行证。继续往前。雪松,还有橡树,个头很大。这就是那个最有名的大宅啊!可我从来没有进入它的内部。此刻令我『迷』『惑』的是,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更换了主人呢?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接上小白说了什么都一概没有听清。
车子出轻微的一声“嚓”
,停在了院子里。因为是第一次进来,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原来它真是很大啊,这在寸土寸金的橡树路上太奢侈也太过分了整个院子占地足有十五六亩,在主楼和配楼之间有小片的林子和花圃,由一些青石小径连接起来。因为面积太大了,再加上一些郁郁葱葱的大树笼罩,一时难以看清它的格局和面貌,只产生一种复杂和神秘感。回身看旁边的这座主楼,青魆魆的,爬在墙上的藤蔓植物死一半活一半,愈显出了它的沧桑感。这是一幢两层建筑,但因为有高出地面半个窗户的地下室、大屋顶阁楼,所以实际上是一座所有空间全部得到有效使用的四层楼房。在稍远的一片竹林旁,是一座面南坐北的长条形厢房,两层,也有地下室和阁楼,建筑面积也在五百平方以上。更远处的西墙附近好像还有平房之类。仔细些看,会现脚下的甬道已经重新修过,花圃四周的竹篱也刷上了绿漆。整个院落显然是刚刚修葺了一番,可想而知楼内也彻底整过了。新的主人入住前必不可少的一场折腾总算进入了尾声。如今硬件已毕,剩下的软件就由这个富有经验的小女子来做吧。
司机把车子泊到左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上,而后很快就到厨房里忙去了,原来他还兼做这几个人的厨工。这时小白拍拍手,从主楼里马上出来两个穿旗袍的姑娘一米七五以上的高个子,苗条俊俏,一双大眼乌闪闪的。她们脸上是标准的高档酒店服务员那样的微笑,两手合起自然地放在胸前较高一点的位置,即蓬松的胸脯下边——胃部偏下一点。她们点头含笑,却并不说话,保持了美女应有的矜持和内向。倒是小白稍有急促地逐一介绍了她们,说一个是秋菊,一个是荷花。当然是艺名。她们可以算做艺术家吧?我这样问着,想象着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小白她有无培训青年艺术家的能力。我向两位姑娘问好,她们这才开口回应,一齐说“先生好”
。小白说请先生进客厅喝茶吧,我谢过,说先四下里看一看吧。我在甬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醒了什么——最后才明白,我怕惊醒一些沉睡的亡魂……一进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那些闹鬼的故事,那些刚刚逝去的人。我怕一不小心就踏在了谁的脚印上。心里泛起的疑问太多了,但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我抬头看着主楼,问“她呢?”
小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茫然。我反应过来,告诉说“原来的女主人,她是一位老人了,老『妇』人,现在搬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