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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第3页)

妍子看一眼男人,又看看我。

廖萦卫目光凝在地板上,仍然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孩子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晚上睡不着,差不多一直陪着他失眠,这恐怕不是单纯靠『药』物……”

我注意到廖萦卫眼圈青,双眼有些浮肿。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孩子的病根很深……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我是说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是怎样的孩子,跟别人说这些他们不会明白的……廖若从小容易激动,思维一直是跳跃式的……”

妍子有些激动“‘跳跃式’,那应该不是问题——这与他的病没有关系。我们的孩子是最正常、最聪明的孩子!”

廖萦卫转向我“这孩子真的特别聪明,他非常敏感。我很早就知道,对这样的孩子可不能伤害。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什么——你知道,有人就是特别敏感,这是一种天『性』,你不能伤害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也特别脆弱……”

妍子说“是的,他几乎不能受一点点伤害。记得他刚入学的那一天逮了一只彩『色』的鸟,爸爸专门为它买了一个鸟笼。可他一转眼就打开窗户把它放掉了。我告诉萦卫说孩子把鸟放掉了,萦卫开始还不信,这么好看的一只鸟怎么舍得呢?他当时沉着脸它自己飞到你屋里来,这多么巧啊——你怎么马上就把它放了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可是一整天廖若的神『色』都不对,到了晚上还跟我们解释说彩『色』的鸟本来就该在林子里,它需要自由自在——它有妈妈爸爸,有『奶』『奶』和爷爷,它们会急死的——所以一定要把它放掉,我们不应该为了自己高兴就把它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他这样说着也倒罢了,谁知竟然大哭起来。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时哭得多么厉害。他大概在想那只鸟儿走失以后,鸟儿的一家人会多么难过着急吧,所以他对爸爸特别生气,也很失望……”

廖萦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妍子说下去“你看,我们一直很谨慎地对待他。他多么善良,为一只鸟哭成那样——这个脾『性』像谁呀?我觉得他爸和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我们却生出了这样一个孩子。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太大的刺激,所以骆明的事情就让他受不了。他和骆明成天在一起,交换书籍看、去影院,一块儿到林子里玩。还有唐小岷——他们三个真是太好了……”

廖萦卫说“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谈论看过的影片,谈音乐、莫扎特,”

他说着瞥了妍子一眼,“当然是受我们影响……”

我却在想在这样的一片平原上,从小谈论莫扎特的孩子太少太少了,这在当地大概一个都不会有吧。还有钢琴,这屋子里的摆设和气氛,都与当地人差距甚大。这其实只是一种概念——一种来自西方的“概念化的生活”

,是他们两个人读书时形成的,这会儿正一点点营造和追求,并努力使之落到实处。这在他们来说是勉为其难的,但他们不愿放弃。我的目光不由得转到了那架钢琴上——那时廖若和几个同学就围在旁边,它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把三个孩子越引越远,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风中飞升,只等有一天回到泥土上生根……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有些自责。不过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个平原呢?

去不去林泉必须权衡——林泉是精神病专科医院,这对廖若也许没有坏处。我知道从精神病学的范畴来讲,连平常的紧张失眠也都属于这类疾患。最后我总算提出了一个建议按廖若目前的状况看,他应该去林泉诊断一下。

妍子还在固执地反对“我过去的一个同事就去过林泉,结果更糟。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应该采取环境和心理疗法。你不知道,再正常的人到了那个地方也受不了。那些人在一块儿,真是奇形怪状,有的……太吓人了……”

她的脸红了,但还是把话说完“有的病人还要接受电击——多可怕呀,通电时全身痉挛……我不能让廖若到林泉去。”

我一时无语。当然,如果是轻微的精神疾患,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亲人的抚慰,让他的神经在一种环境中慢慢松弛下来;而那些很重的病人就必须到林泉去,因为别无选择……我这会儿也没了主意。

廖萦卫叹了一口气,一直注视着墙壁。钢琴上方有一幅贝多芬的画像,再旁边是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时间能使一切淡化下来——但愿这个过程能快一些,”

他自言自语,“事情离得太近了,他一时还不能解脱。活生生的小伙伴一眨眼没了,他绝对没法接受……骆明是多好的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我有时想,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太脏了,老天爷才不忍心把他留在这里。”

廖萦卫的声音里透出了激愤。妍子看着丈夫。

“我们俩都不善于料理孩子。他一点点长起来,真不容易。家里突然添了一个小家伙让人一下子没有准备。什么身上起痱子了,头上炎了、起脓疱了,这得一点一点学着照顾……我们一夜一夜吓得不能睡觉,老觉得孩子不会呼吸了——他躺在那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们开灯看看,见孩子挺好地在那儿睡着,这才躺下;可睡着了又担心翻身的时候把孩子压伤。半夜孩子哭了、撒『尿』了,这本来都很正常,可我们还是担心,因为不懂,总觉得孩子要给憋坏什么的。最怕的是孩子得病,抱着他去排队、去挤医院给孩子打针……你知道,小孩子验血要从脖子那儿抽血,多么吓人!针扎进孩子身体的那一刻就像扎进了自己的心脏。妍子扭着头不敢看。那么小的一个嫩芽,怎么能把一根金属长针扎进里面去?直到现在我还怕回想那一针。我们知道把一个孩子养大有多难。骆明……他是死在廖若的怀里呀。你想一想,一个死在另一个的怀里,一个看着另一个挣扎了好几个小时……”

我听着,十分难过。我在想,如果有哪个科学家明了分段抹除记忆的方法,一定会被人永远地感激——任何人都可以把某一段可怕的记忆抹掉,如果人类能够做到这一点该是多好。而现在只能把一切都交给时光——可时光是万能的吗?时间能够帮助一个人筛选记忆吗?我们知道,无论如何,它还是不会把真正沉重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而顶多只是将它们沉淀到心的底层。

眼前这一对夫『妇』因为绝望和孤独,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身边的朋友。他们好像在当地并没有很多的朋友,只对我和肖潇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希望我们更多地陪伴他们并能够出一些主意。

这期间我一直没有见到老骆一家。那儿永远是大锁把门。后来招待所里的人告诉我因为出了这件大事,他们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来了。我问“为什么?”

“因为难过啊,他们不是去了亲戚家,就是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岛》

一朵朵白云,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天气晴好时,人的心情会为之改变。我和廖若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向海边。

一路上廖若情绪极佳,思路出人预料地有条理,不停地讲以前的故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几个来海上玩,在海蚀崖那儿只差一点就撞上了一只海鸥。我知道那个地方崖上有许多洞『穴』,每到刮大风的时候就出呜呜的响声。廖若说“我们想从崖下转过去。那一天涨『潮』,脚下的路快没了,我们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一只海鸥正在崖洞里歇息,我们直走到跟前它还没有觉,也许正打瞌睡呢,一下被惊起来,嗖一声从我们脸前飞走了。它的翅膀划了我的胳膊一下——那时一回头就得被啄……”

“是啊,那儿有很多鸟。”

“那天我们还捡到了一只小海蜇,瞧它浑身透明,大家就高兴地捧在手里往前走,想带回去养起来。可是一边走它一边滴水,低头一看,它正一点点融化呢。原来它的身体能变成水!”

我现谈论这些的时候,面前的孩子一切正常。可见大自然有多么强的抚慰力,这甚至使我相信只要经常走出屋子来到原野,他很快就会康复的……前边就是大海了,我心里的希望正像『潮』水一样涨起。

廖若一看到海就欢呼着奔跑起来。我也紧随上去。我们试了试水由于几天来缺乏阳光,手『插』到水里有点凉。而往常这时候还会是游泳的大好季节。即便是冬天,连续几个晴天后海水也会有一种暖煦煦的感觉。大海把天空映在里面,一片苍蓝,浪花白得耀眼。远处有三两个船影,打鱼的人离我们很远。我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老远看见那个凸起在海岸上的山包了——那就是探进海里的山脊,是廖若说的那个海蚀崖。我知道那里地形复杂,栖息了各种野鸟,有时还会现海豹。这会儿只要顺着海岸一直往前就可以接近它——离它不远就是浅浅的河口,是芦青河的一条支流,叫栾河口;另一条支流是界河两河与大海之间有一道山脊,山脊的余脉向北伸去,形成一个凸起的山包,迎海的一面就是那个悬崖。那里,长长的一段海岸都由云页岩、铁锈『色』的石灰砂岩和石灰岩构成,迎向水浪的那一面十分陡峭,大风天里,浪头每拍过来都要『射』起一丈多高的水溅。今天没有太大的海浪,所以我们可以踏着崖下的小路往前。

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这些空洞有一半做了鸟窝,结果不断有海鸥被我们惊起,它们扑动翅膀时带起一股风,扑棱棱飞向大海……我扯上廖若一阵快跑,害怕飞鸟带起的碎石会击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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