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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第1页)

《永恒的原野》

我不曾记得有过这样的一场昏沉。从医院出来,竟一时忘了时日,也忘了季节。跌跌撞撞走进阳光,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屈指计算着归来的日子,却怎么也算不出……出院的决定是颇为仓促的,有人张罗车子送行,被我谢绝了。当我站在走廊里那会儿,小护士以为我在这儿等另一个人,赶紧走开了。于是我和这个照料自己多日的小护士竟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我穿过走廊,然后径直走向了大门……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急切地离开有点可笑,但我知道隐在心里的这种焦躁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住院造成的,还有其他——长期的淤积、难言的渴念,我心里的牵挂——我正牵挂着许多事情,反正这会儿再也待不下去了,真的有些迫不及待。

走出医院大门,情不自禁地迎着阳光大口呼吸起来。我只想一个人步行,穿越从市区到园艺场之间的这片旷野。出城时正是半下午时分,起风了,北风一下吹『乱』了我有些长的头……

天『色』渐红,太阳已经挨上了树梢。我差不多是一直往西,一口气登上了纵贯南北的大河长堤。河堤下水流湍急,但不像往日那么清澈;河道中央由于长年的淤塞,水流已经扯起了一大片沙洲,上面长起了茂密的蒲苇,准备夜栖的各种水鸟咕咕叫唤,蹲在苇棵上,用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一只嘴巴尖长的大水鸟,脖子下有一抹红『色』,正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望。一只云雀在空中作最后一次环顾,一边歌唱一边降落下来,悄落到了河湾对面——那里大概有它的一个窝,那种光滑的篮子状的精致小窝,它在这片荒滩上时常可以见到。

堤外的茅草连成了一大片,它们几乎一般高、一个颜『色』,此刻在霞光里拂动,很像是大自然一次傲慢的炫耀。离河湾近一点的灌木长得又高又密,也开始变得混杂了。它们当中有山柳、刺槐、鹅耳枥,有南蛇藤、苔参、牡荆、胡枝子、普吉藤,偶尔还能看到青杞和尖叶杜鹃。一些乔木阔叶林中常见的麻栎和木杉之类,甚至有侧柏和赤松,三三两两长在河湾两侧。在这儿几乎可以看到各种北方树种,虽然有的仅仅是一株两株。一个猎人走上一天也许都看不到一株赤松,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正沿着河堤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在前方傲然挺立……这里的黑松多极了,总是成片成林,排列齐整。它们最适宜在沿海沙土上生长,生命力旺盛;茫野之上,只有它们才能与茂密的刺槐比肩——松枝黑乌乌油滋滋,树冠上挂着隔年松塔,地下铺满金『色』松针。松林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夜晚,行人明明可以看到北斗,可还是要『迷』路。因为那是个怀疑一切的时刻——有时只是一声小鸟的呼唤,一点草叶的窸窣,就能改变行者的思路。

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往上蹿跳,像在捕捉什么东西。我注视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儿,连最胆怯的动物也不怕人——它依靠了茫茫苍苍的荒野,也就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安,无拘无束。没有人统计过这里有多少植物和动物。走在这里,一个人常常会惊叹生命的奇异现象——只要有一点可能,它们总是尽力显示自己生存的韧『性』。教科书也不会十全十美,一个动植物学家也不能天真轻信,因为这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变数,各种各样的机缘。比如说有人曾在海边现过碗口粗的蛇——有人在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中现了它,听到了它冰凉的喘息。再比如说花鹿,教科书上说它在很早以前就从这里消失了——我再清晰不过地记得原野上惟一的那头花鹿是怎样惨死的——可是前不久有人证实,说亲眼看到了一只野生花鹿……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看到的才是最后一只。

远处传来了拉网号子,这让我在苍凉的暮『色』中感到了一阵安慰。这里离海岸线已经不远了,我可以在天黑之前穿越丛林。

灌木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因为葛藤的缠绕,要通过非常困难,我必须费力地扳开树木枝桠往前。野鸟越来越多,黑『色』的啄木鸟笃笃敲着树干,警惕的小脑袋歪来歪去,一直用目光把我送远。松树鸦和花斑啄木鸟弄出扑棱棱的声音,使人觉得它们过于肥胖或笨拙。野鸽子的模样娴淑娟秀,它们循规蹈矩,娇羞难掩。落在枝桠上的老雕黑黑的,像石块一样沉重,是林中的不之客——它让几十米的范围内变得死寂无声。我不知它对哪一类鸟才真正构成威胁。树与树之间有很多四蹄动物留下的痕迹。树木间扯上了蛛网——用一根小草轻轻碰一下网丝,立刻就会从树枝上滑过来一只黑黄两『色』的花纹蜘蛛。每一次从树间穿过我都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是想起关于它的那些可怕传说——那个阴毒的蜘蛛精怎样杀害一个孩子。林木间的网啊,密集相连,从一个树隙牵到另一个树隙,以至于隐隐布满整个林间。这儿真的是一个网的世界……

走出马尾松林和杂生灌木林,出现了一片橡树。这些不高的橡树异常旺盛,抽出了长长的枝条,像柳条那么柔软和修长。它不需要达的根系,主要依赖地表水,摄取浅层里的腐殖质。几乎每一株橡树丛的叶子都长得乌黑油亮,上面生满了白『色』球果,远看如一些小白花点缀在油绿的叶子间。它的周围是『色』彩斑斓的草地,草地上是千层菊、三『色』堇和野石竹——这里的野石竹都是花瓣深红『色』的、有着一道白『色』衬边、茎秆有点红的那种。野石竹在深绿『色』的草丛中十分醒目。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开着五角星形状的野花,揪住茎子轻轻一拉可以出吱吱的叫声——当地人就叫它“吱吱”

。“吱吱”

的叶茎放在嘴里咂一下,甜得像蜜——草丛间有不少被咀嚼过的“吱吱”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再往前走,又现被抛在草地上的一些浆果壳子。这说明不久前还有人到过这里——抛在地上的东西还没有变得焦干,究竟是谁到过这儿?

一个偶然的现使我恍然大悟一种脖子长长的、长了灰『色』嘴巴、约莫有兔子那么大的四足动物从一株小叶杨下伸出头,就近去咀嚼一株“吱吱”

……其实我早该明白如果是人嚼过的,那么他一定先要小心地把茎部拉出,然后品咂甘甜的茎根,而不会把长长的一截都嚼烂。

在太阳沉入大地前的这段时光,海滩平原上到了一天里最壮观的时刻。每一片枝叶上都闪烁着金『色』晖光,它们在晚风中颤抖,与摇动的野花掺和一起,灿灿灼目。那些在草丛里起起落落的鸟雀翅膀和萱草花的颜『色』一样;更远处是地平线上的彩『色』流云,云隙里闪『射』出一道道霞光,像绵绵无尽的金『色』丝线,被傍晚时分的气流吹拂到很远很远——它的末端也许就浸湿在大海深处。百灵在霞光里叫得更欢,入夜之前的这段辉煌是它最兴奋的一个瞬间,它们要趁着这个时刻把一腔激动倾吐净尽……在百灵的欢叫里我似乎还听到了野鸡、斑鸠、野鸽子、啄木鸟和长尾喜鹊的歌喉。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就在这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的呼唤之中,野兔箭一般跑过。灌木、芦苇、宽叶蒲草,都在风中温柔地摆动。

这个时刻,仿佛正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轻轻抚『摸』荒原,让其在怀抱中沉入梦乡。歌声停歇了的时候,催眠的絮语就要响起——海浪一下下拍着沙岸,那是淡淡的、温柔的、使人安怡的黄昏之声……

我尽快赶到那些拉网人身边。我准备沿着海岸走下去,然后再顺着河堤返回园艺场。这将是一个多么好的长夜。

走啊走啊,后来我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渐渐分辨不出海浪的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我现暮雾中的松涛声与海浪声如此相像,掺和一起就变得难分难解了。后来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是哪里?我不记得这一带有溪流水汊,可是那声音分明越来越大——一抬头就看到了高耸的沙丘,那是一条长长的沙丘链,长得竟然看不到头尾。我登上沙丘,现了密密的苇棵和蒲草。原来这是纵横蜿蜒的人工渠……一年年过去,这些渠水在风沙中被不断淤塞,断断续续的水网旁长出了柳棵和蒲苇连年不停的流沙在灌木柳棵处凝结滞聚,沿着渠道形成了高高的沙岭。扳开沙岭下的蒲苇,就可以看到当心有一泓清水。天『色』暗下来,水流里有一颗颗晶亮的星星;有什么扑通通响着,可能是被打扰了的青蛙。我撩起水洗了洗脸,甚至小心地喝了一点儿。水非常甜,是再好也没有的沙地清水。那些渔人和猎人最喜欢喝的就是这沙渠里的水。

顺着渠岸往前,就会直接走到海边。我知道所有的渠水都是迎向大海的,它们也许离海很远就被风沙拦截了,但却留下了一个走向。这样前进了一会儿,我现左岸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那是槐树和柳树、小叶楸树等。由于出现了乔木,所以流沙也就堆得更高。沙岭下坡那儿突然出现了黑乎乎的什么——它像一只巨兽一样伏在那儿,一动不动。渐渐离得近了,这才看出是一个搭在丛林中的小草窝。我马上想到了流浪汉。挨近草窝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它是空的……我犹豫起来,竟然不想匆忙地离开。我甚至想在这个窝铺里歇息一会儿,悄悄地等它的主人归来——如果是一个年老的猎人那该多么有趣啊。我仰躺在铺子上,想着小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时光、那种独特的孤单、老猎人无边无际的故事、我的花鹿。就这样仰躺着,看天上一颗颗星星。

很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一个人没有历经荒野之夜,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漆黑的夜『色』里究竟有多少生命在忙碌。我这会儿用心倾听着四周小动物的咳嗽、刷刷的奔走声。它们不像人那样作息,每到了深夜就忙着串门、凑在一堆儿欢畅鸣唱。我感到有小蹄子迈近了,又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它们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它们如果走过来我也不会害怕。我知道大多数动物都是友善而胆怯的。

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彩『色』的光束从小窝的缝隙『射』进来。这真是一夜好睡——不记得回平原以后曾有过这样好的睡眠。这一夜竟没有失眠也没有做梦。我这会儿才看清这个小小的窝铺原来这是个搭了很久的草铺,是用多刺的槐枝扎成的栅栏,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镶衬;有一张柔软的茅草铺成的厚床,上面是蒲草编成的光洁的席子。这个席子甚至编了很漂亮的花边,而且上面还放了蒲草做成的枕头。我仔细看了看,觉它已经被枕过好久了,颜『色』黑乎乎的。从这个铺子的模样可以看出,它并没有被主人抛弃。铺顶上吊下一个茅草编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来,立刻嗅到了一股馊味。里面有俩半窝窝、一块腌鱼、一个咸萝卜头。从食物上看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到底是谁的一个窝棚?

我头枕双臂,正看着从树隙透进来的霞光,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我现渠心的水草被拨动了,就紧盯着那儿。茂密的水草又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出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那个疯子,小岷的伯父!

我抑制着怦怦心跳,等待他挨近这里。

他真的迎着铺子走过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铺子里会有一个人,当一探头现了我时,就一连声啊啊大叫,扭头就跑。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红薯。我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喊“别跑,别跑啊……”

他站住了,慌慌的眼睛盯住我。我有点害怕——不过真正害怕的是他,他只停留了片刻,又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他扭动身子奔跑的样子十分怪异,头又脏又『乱』,被晨风吹着,撕成条条的衣服掩不住肌肤……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够那么灵巧地在树木枝桠间穿越,只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站在窝铺跟前,怅怅的。这儿是他荒野的家还是临时住处?

“大水啦——大水啦——跑啊,快跑啊……”

远处传来一声声喊叫,此刻的荒野显得如此地令人惧怕、疑窦丛生。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走到海边时,黎明网刚刚上岸不久,守铺人已经在一口大锅里把鱼汤煮沸了。我看着在锅里翻动的鱼肉和姜末葱花,实在忍不住阵阵香味儿的诱『惑』。看铺子的人从来不会拒绝一个来到海边上的人,几乎没怎么问就抄起一把苍黑的铁勺,为我盛了一大碗鱼汤。真好,这个夜晚和这顿早餐都好极了。

一些人正忙着把网里的鱼弄上来,倒在沙岸的席子上……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来到这儿,默默地待上一天。不过当年看渔铺的老人没有了,那个蛮横的海上老大更是无影无踪——这会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个人满脸的横肉,就问起最年长的渔人。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谁是海上老大。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往日的风云人物已经全部散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渔铺子如同往昔,它们饱经风霜,苍黑如故,好像一直踞守在旧址上等待着什么。我问看铺子的老人这些渔铺子是不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头子『摸』着胡子“说不准,反正这海边上有好多渔铺子,一拨儿打鱼人撤走,再来另一拨儿;原来的铺子如果糟烂了、被大火烧毁了,就在原地搭个新的。”

“渔铺子也会烧掉吗?”

老人瞪了瞪眼“哪一次烧渔铺子不是一场灾!起了大风,出去打鱼的人半夜上不来,岸上就得点上渔铺子啦,他们会迎着这堆大火游上来,或许还能活个仨俩的……”

我长时间凝视着大海。我想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想起了那几个采螺人的惨死……

这一天我没有马上回园艺场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肖潇那儿。在医院那些不眠的长夜里,我常常要回想起我们两年来的相识和交谈。这是一些温暖的、掺杂着某种感激的回忆。在这片平原上,她真像一道无所不在的温煦目光。

然而这次见面却没有多少愉快。她来不及向我询问出院前后的一些事情,而是焦急地告诉了一个坏消息廖若失踪了!

她说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不少四处寻找的人已经失望地返回了……

我可以想象这对于廖萦卫夫『妇』会是一场怎样的危机。我于是再没耽搁,只匆匆告辞,尽快赶到了廖家。一进门我就现廖萦卫和妍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可怕的折腾眼神木木的,两眼充满血丝,憔悴至极。他们说以前廖若出去总有人跟上,他也从不走远;可这一回他是自己溜出去的……妍子的哭声让人不忍再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头不再梳理,披肩遮脸,脸也像没有洗过。廖萦卫说学校动了同学,准备在河两岸一点一点找,不放过每一丛灌木。“这片海滩太大了,灌木也太密——如果走『迷』了就糟了,”

廖萦卫急得两手抖着,“他在外面吃什么?他现在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在外面过三天恐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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