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手捧鲜花的孩子……今天——怎么突然就到了“今天”
?真快啊,仿佛只一眨眼,什么都晚了,如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剩下了自说自话。我的孩子!我一辈子牵挂的人,你到底在哪?
我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那个吓人的传闻让我一下就蒙了。同事们后来说我当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怔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我醒来时是在一间山区医院里的,好心的山里人把我抬到这儿。他们说虚惊了一场,因为我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还没有来得及输『液』我就缓过来了——这里的医生和别处的一样,接下病人的第一件事就是输『液』。
缓过来就是难受,我的心空了,荒了,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我坐着躺着都呆,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啊。
我躺在小床上,泪水一串串流,他们问我怎么了,我不吱一声。我不能告诉他们,再说他们也听不明白,谁都听不明白。隐在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是,在上一年的早些时候,一个初夏,我一直装在心里的男人,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直到今天才得到消息。我听到“准信儿”
的时间,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
老天,这个消息如果是误传、是假的多好啊!可惜——是真的。也就是说,你真的不在人间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最大的罪过,就是没能在你活着的时候,再去那个小果园一次。我没能看到你,因为我一再犹豫,害怕,羞愧,还有——虚荣。我总觉得还有时间,总是心存侥幸。可如今,真的只有靠一夜一夜地回想来留住你了。
我已经用这种方法度过了大半生,再对付几年,大概也就完结了。
二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坚强无畏的男子汉。与我不同,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后来一有机会就想找到我。一位小学老师在你心中会有这样的位置和分量,是我始料不及的。但不久我就知道了,知道你在找我。
当年我的突兀离去,对你和菲菲来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你们会痛苦,会觉得奇怪。但你们不会伤心太久——我那时想,你们也许会一点点忘记,因为新来的老师很快就会取代我;你们终将习惯没有我的校园。
我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最后一直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追悔不已,却没有任何补救之方。我当时只能如此,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离开,没有。我那时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见到你们,也不能向你们告别——你们今天听了一定会一遍遍追问为什么?
因为生不如死,因为疼痛,因为羞愧,因为恨,因为绝望,还因为怜悯。是啊,我不想让你们——还是两个孩子啊,这么一点点年纪就知道这些龌龊和不幸,不愿让你们心上结疤。特别是你,小小年纪经历得已经太多了,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能再让你知道这些、看到这些,不能让我的故事再一次装进你沉甸甸的心里。
就这样,我趁着开学前的一段时间,在天亮前,离开了园艺场子弟小学。
你却一直记住了我的微笑,我的面庞,我的声音。
我只愿永远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你会想起我,会笑着说到我——一个女音乐教师的故事。还好,她没有多少心酸故事和离奇故事,她只是教过你,和你好好相处过一段时间。
三
问题是我也忘不掉那所小学,忘不掉那里的一切啊。你们家的小小茅屋,在我看来既是苦难的象征,又是一个童话中的居所。它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棕黄『色』,屋顶又厚又大,屋墙矮矮的,远看像一个肥大的蘑菇。记忆中它总是爬满了豆角秧子,还有大个的南瓜结在上面。南瓜的颜『色』是火红的,直到瓜秧瓜叶全蔫了时它还要在屋顶上待好久呢,记得你告诉我它待得越久就越甜。你说最好的大南瓜比红薯还甜,一层壳儿下面是粉粉的面面的瓤儿,烤了吃蒸了吃都好。
我没有吃上你们家的南瓜。
我总是小心地到你们家里去,就像有的人一样。大家都尽可能地回避着你们的小茅屋。我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怕给你们一家带来更大的不幸。他们一有不快就会迁怒于你们,那时你们的小茅屋在整个小平原上是如此悲哀它成了所有坏蛋们泄不快、泄莫名焦虑和愤懑的一个处所。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这样做。我们所有人都该感到羞耻。可是反省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今天,也就是当年那些人,他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过世,可是他们当中活下来的,并没有将这些大声地、一再地告诉自己的下一代。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现在又让自己无知的孩子牵上手,一直走到最下流的欢乐、走到最粗鄙的享乐之中了,而且心安理得。
这是我们最没有希望、最卑劣的方面。
这是我们最让人齿寒的方面。
因此我要说我们这一代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回想起那些夜晚——我只有趁着夜『色』才敢走到你们家里去——在小茅屋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通常你的父亲独自待在一间,你妈妈和外祖母和我们在一起说话。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们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我听着她们说话,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童话的世界。冬天,她们会把火盆拨得旺旺的;同时灶里的炭火总是红红的,锅里正好蒸了山『药』和红薯。一种甘甜的气味、野草焚烧才有的香气,让人惬意极了。你外祖母的满头银都被灶里的炭火映红了。你妈妈微笑着,她的笑容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她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声音像小溪流水,清朗而透明。你这时候偎在外祖母身后,老人家正不知为什么小声叮嘱你呢。
许久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这间深棕『色』的小茅屋。它几乎装得下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我所有的欢乐,我在那个平原上所有的幸福。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愿所有逝去的人都安息吧。
四
我固执地认为,你不会先我而去。因为你在我心中还只是个孩子,手捧一束鲜花,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我至今一闭眼还能看到你的身影、你的神情。你站在那儿,嘴巴微张,带着稍稍的惊异和欣悦,眼睫『毛』一动一动,直直地看着我……
那些传说多少有些矛盾——一个真真切切地说你不在了,说那一刻有人亲眼所见;而另一个传说中,你是在最后一刻离开的,后来一直往西,往西,如今已经抵达了高原。
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怕的是,我没法确定其中任何一个的真伪。我只能说,你永远活着,是的,你与那片不朽的高原同生同在。
我的孩子,这会儿你的目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注视我,这样已经许久了。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心跳加快。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又坐在了那架风琴旁。屋子里全是鲜花的清香,是你的呼吸。
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再也不愿走到镜子前面。我老了,比一般人稍稍提前了一些,很快就将变得老态龙钟,一整天坐在那儿打瞌睡,想一些往事。我的头稀疏,基本上全白了。我的腰弓了,走路十分吃力。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多了,目光浑浊。我没戴眼镜,好像这样就能像原来一样——也许我藏在心底的,还有一个奢望,就是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彼此会一眼认出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害怕与你相逢的一刻。
我说过,其实我知道你曾苦苦地找过我。那时我真想见到你,但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有别的,我只想让你一直把我留在心里,留下那个原来的我。瞧我多么虚荣。可如今,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见到你,可惜这大概永远也办不到了。
五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不再有任何隐瞒,告诉你我离开园艺场子弟小学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大概还记得那个秋天徘徊在校园里的黑影吧?我说那是一头野兽,还不如说那是最大的凶兆。野兽在打我的主意,它要伺机吞噬我。我其实早有所察觉,也知道这些人是谁、来自哪里。他们是周围村子里的人,平时与园艺场那些背枪的人搅在一起。这些人几年来都在折磨你们一家,他们把折磨小茅屋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乐事。
我留你夜里做伴,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既害怕,又自信。我不相信自己会让他们得逞,甚至想不论对方有多么凶暴,对我都无可奈何。这是青春的鲁莽。我那时最担心的是远在城里的那个家,是父母的命运。因为风声越来越紧,我们家在城里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虽然我们家还不像你们的小茅屋,但也开始在北风中抖了。我们家倒下来的一刻,我也就完了。我的命运与我们全家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刚出现在园艺场里时,许多人都惊讶。因为当年没有多少城里人愿来这么偏远的海边工作。就为了赎罪似的,我没有商量父母就报名来了。谁知他们尽管舍不得我离开,最后也还是谅解了我。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觉得亏欠自己女儿的太多了。他们都是老实人,一辈子都在辛苦工作,一个是教师,一个是街道医疗站的医生。他们惟一的罪孽、不可饶恕的罪过是从原籍带来的——我的爷爷是城市南边那片大山里最有名的财主,爷爷曾经拥有过几座大山、上万亩的土地。尽管爷爷早就过世了,但他遗留的巨大罪过却永远都没能消除。
先是爸爸妈妈的失业,后来又是遣返的恐惧——当年有个传言,说总有一天要把我们这样的人家从大城市一户户全都清查出来,然后一块儿遣返原籍。为什么?不知道。其中的一个解释是战争快要来了,一旦战争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待在如此重要的大城市,那是极其危险的。什么危险?说法之一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会一齐投向敌人,或趁机破坏这座城市。
尽管这样说,我们一家还是住在城里,只不过忐忑不安。爸爸妈妈都是出生在城里的人,他们对于回到大山里多少感到害怕,更多的,还有不解。他们觉得冤枉极了,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老一辈的生活,也不熟悉那片大山。
一开始我在园艺场子弟小学是颇受欢迎的。校长和同事对我都客气得很,他们喜欢我,对我和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感到好奇,充满了友好之情。可后来事情就起了变化,这我心里知道,知道是因为他们一点点得知了我们家的事情。于是四周的笑脸再也没有了,有人好像开始躲避我。再后来,一些园艺场里的人就用眼斜着盯我,还议论起什么。难过的日子来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记得我们一起过夜时,我曾经取来一个相册给你看吗?相册里有一个穿海军服的人——你记得吗?他是我城里的同学,参军后去了海岛要塞。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就是平常说的青梅竹马。当我得知他的驻地就离我们的海岸不远、他每次探家都要路过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个车站时,我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这该不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平时往这儿写信,还有,他来过我们学校。你会想象我多么幸福。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有了这段经历,也许我不该再抱怨什么了。我们学校有人见过他,说他身着军装的样子真是帅气啊!没有人不羡慕我们,都说人世间啊,还有这样完美幸福的一对!
我觉得空气中都是芬芳『迷』人的气息,都是他的气息。我那时无论多么辛苦都不觉得累,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几乎天天都要在心里与他对话,做每一件事都要在心里和他商量。我觉得没有比他再宽容再善解人意的了,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赞同。
他信上说,他也像我一样,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每一天都在思念对方。
我常到海边上去,就为了远远地看一会儿海雾中的岛屿——从这边的海岸上还看不到他们的那个岛,但我一直看着海雾深处,就像看到了它一样。他来这里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待在海边,他指给我看那个岛的方向。
可是后来我突然接到了他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