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过去一样,敲门时听到一声吆喝就可以推门而入了,因为不会有谁来开门。一脚踏入才现小屋里早就掌灯了,一盏大号桅灯照得到处明晃晃的;再加上一种动听的声音和好闻的气味,这里比白天可爱多了。屋里暖煦煦的,飘着淡淡的水蒸气。这时我才看到『毛』玉盘腿坐在炕上,旁边是隔了一道矮墙的灶火,上边正煎着老茶,冒着白汽,小锅出噜噜的声音。茶香沉重而浓烈,格外诱人。老太太并不理人,只取过几只陶杯,伸了勺子舀茶。其中有两只杯子是给我和肖潇的。肖潇看了看我,见我端起杯子,也只好摘下手套取茶,一边说“谢谢”
。可是她并不喝下,而是仔细看着杯缘。我知道肖潇在研究它的卫生状况。她总算开始喝了,这说明杯子还干净。
黑茶咽下后会有一种甘味迂回在口腔里。这与我们常喝的那些茶迥然不同。它的颜『色』太深了,夜『色』里看去很像墨汁。
我们一起喝茶时,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微笑,叩着一口黑的短齿看着肖潇,咕哝一句“真好大闺女哩。”
肖潇被夸得不好意思,只低头品茶。
老太太转向我“『奶』儿不算大——”
我大声打断她令人尴尬的话,只问“天冷了,该生炉子了吧?”
我以前就现,小屋外面有一个大大的土坯炉,它巧妙地通向屋内的大炕,又有烟道盘转在墙壁间,一旦燃旺了屋里即温暖无比。这小屋的冬天想来是最为可人的。外面,近在咫尺处可以是连天大涌伴着狂雪,里面却有一个盘腿而坐的老人在耐心煎茶,用明晃晃的茶刀撬动一块茶砖。
这会儿老杆儿跳腾了一下,老太太举着巴掌做出威吓状。老杆儿跳到我和肖潇身上,又在肖潇胸部拱着,像个婴儿似的。我抱过这只雄壮的、显然已经有些年岁的大猫,它马上出噜噜的鼾声。它闭上双眼时,会让人感到它的心中正装满了深长的忧愁。我抚『摸』它,只一会儿它就伸出了阴茎。我小声说“请别这样。”
它睁眼看看肖潇,又看看我。“请别这样。”
我又说一句。
老太太哈哈笑,挤着眼睛,一边往我和肖潇的杯子里加了一勺茶。
肖潇喝了一口,马上停住了瞥我一眼。我喝了一口,这才觉它变得稍稍苦了一点——还有些涩。我放下了杯子。
“这茶啊,越煎越浓,越浓越苦。快喝,喝吧!”
老太太催促我们。
我和肖潇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太太搓着手笑了,笑得脸上开花,让人害怕。
离开前她又让我们再喝一杯。这茶顺着喉咙流进肚里,心里烫烫的,就像酒一样。这热力渐渐顶得人在屋里待不下,很想跑到外面让海风吹一吹。『毛』玉挤着眼说“身上热乎了是吧?这茶就是这样儿,受不住就得赶紧出门走,你俩这回保准再也不怕冷了,不信出去试试……”
三
外面的风好像更疾了,吹在脸上尖利利的,足够锋利。可奇怪的是它半点儿都不再让人畏惧,有时还真想扯开衣襟迎着北风吹一会儿呢。“这茶真有点儿像烈酒。”
我看看肖潇,尽管是朦胧的月『色』里,仍然能现她的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粒,脸红得像桃子。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似乎让我听到了“咔嚓”
一声。就为了抵挡北风吧,我紧紧扯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我们快走吧”
,就相扯着往前——直走了十几米远,这才觉得有些突兀,赶紧又松开了。而肖潇却一直微笑,就像什么都没有生似的,身子离我很近。
我们在接近园艺场的时候不由得站了下来。身上是一阵强似一阵的热浪在翻动,有一股火苗从腹股沟那儿往上烧着,让人难以支持。耳廓圆周也有些烫,我想捂一下耳朵,却不知为什么捧住了肖潇的脸庞。我慌促地缩回了手,她却并没有推开我,而是将额头一下顶在了我的胸前。我的头嗡嗡响,不由自主地紧紧拥住了她,感受着一个异常柔软的胸部。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加奔腾,泪水在眼眶中旋转。这样许久,我才抬起头,一眼看到了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她还伏在我的胸前。我对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们——走吧。”
她的额头碰着我的胸前,点点头。
我们进入园艺场之后,仍然相挨很近地往前——似乎并不怕别人看见,也没有商量,竟一直走向那条小径,然后又走向了那幢红砖小屋。
她打开门,我们进屋。
屋子里装满了浓稠的夜『色』。我们相拥,毫不停歇地亲吻。我觉得对方的泪水哗哗流动,一直流进了我的嘴里。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也一样。她的手在我的脖颈上急急寻索,不知寻索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手在寻找一个入口——它在我的脊背上游走,又转向我的胸前。我把无言的乞求都咽下心头,只感受她烈酒一样的双唇。全身的热量都一点点集中到一起,往一个方向攻伐。我自信直到现在,这会儿,我仍然拥有巨大的自制力,她也一样;可是这陌生的火力却越来越猛,越来越猛。我喘息着,在心里哀号“快些过去吧,快些饶了我、我们吧……”
黑影里她明亮的眸子离开一点儿,照出了我脸上的恐惧。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呻『吟』。这是我自己在呻『吟』,还是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此刻身上突然释放出一种奇怪的芬芳,只一瞬就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在这种气息中如果找不到一个足以呼吸的窗口,很快就会窒息而亡。
我寻找的是一扇窗口,而不是其他。这窗口就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这是我最为清楚的。可是我没有力量打开那个窗口,也没有权利。这会儿我宁可窒息而死,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可能只需坚持几分钟,一切也就结束了。真的,我渐渐游入了无声无息、无知无感的黑暗之中,然后就浑然无觉地倒下来。
我只记得我们紧紧依在一起。为了防止溺水一般,我们两个人都牢牢地抓住了对方,只要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们就不会放开。哪怕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好——找到了,是一根垂下的电灯拉绳。扯了一下,于是黑暗马上被驱走了。刺眼的光线下,我的眼睛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显然在刚刚的水流中冲掉了遮掩,此刻已经显『露』无遗。像金合欢一样的身体,像大麦芒一样的身体,像紫『色』蜀葵一样的身体。我终于得知了她为什么芬芳扑鼻,因为她周身都在这春天的花蜜中浸过,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蜜饯。我将她捧在手中,想掂出这芬芳的分量。我亲眼看到她全身都在幸福地泣哭。
为了看得更加清晰,我又打开了另一盏壁灯。她在这披挂的银丝中撩动,双手像一个泳者。她双臂遮面,又一丝丝褪开。她最后环住我的颈部,让我把她改为坐姿。就在这一刻,旷野的凉意让我们同时都感受到了。我赶紧为其掩上衣服。我站了起来。
她眼角的泪水凝住了。
我觉得最陌生的一个人就是自己。我再也不敢看她。当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时,知道她在整理自己的衣装——我再次回过头,看到的果然是一个穿着齐整的肖潇。她努力驱赶无处不在的羞涩,只可惜难以成功。我们都一样。
“我们刚才……可能中蛊了——我是说,她趁我们不注意,在茶里放上了东西……”
肖潇惊诧之极,盯住我,嘴巴张开。她的牙齿晶莹闪亮。
“准确点儿说,是她配制的一种‘喜『药』’……也许她想恶作剧,可是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幸亏没有造成更坏的结果……”
我这一刻尴尬到极点,找不到任何像样的语言。只有无边的羞愧和难堪,它们像山峦一样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