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她缓缓垂眸,抿了口流珠沏下的热茶,徐徐说道:“有件事情,说来也是有趣。你可知道,那荣十八娘同哪一位定亲了?”
流珠一怔,想了一想,笑道:“该是崔坦罢?儿先前几回去她那儿,都瞧见她和那崔先生笑闹个不停,也借此揶揄了她几回,她还生出过恼意来。只是儿无论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两个十分合适。她那般的性子,需得寻个好欺负的,崔先生的脾气便是一等一的好。而似崔先生那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也需得有个人细心照顾,十八娘看着凌厉,照顾起人来却也足够温柔。更何况,崔先生的那些个古怪发明,落在旁人眼中都是废品,可十八娘却总能从里面瞧出金银财宝来。”
鲁元微微笑道:“二娘真是一猜一个准。荣熙和阮恭臣和离之后,很是颓靡了一段日子,若非崔坦半认真半胡闹地从旁安慰,她也不会这么快地便走出来。她思来想去,觉得日子还是得两个人扶持着过。荣尚书起先自然是反对的,但荣熙可不是他反对得了的,这亲事,便由荣熙自己去找了媒婆,定了下来。”
两人就着这一桩喜事,闲聊许久,流珠听着鲁元说话,心上郁闷稍减,不由得感觉快活了些。只可惜待到傅辛议政罢了,缓缓步入侧殿之后,流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也不再怎么开口。鲁元面上带笑,与傅辛说些无足轻重的话题,视线偶尔落在闭口不言的阮二娘身上,这心里面,不由得油然生出许多担忧之情来——
皇后已然殁了,官家却按而不发,必是有所筹谋。而待他筹划妥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立谈之间,骐骥过隙,半个多月后,果如鲁元所料,阮流珠一直以来所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时值五月之初,春夏之交,急雨回风,淡云障日。流珠在窗楹之下以手支颐,额前落下些许碎发,一双清媚的眼儿半睁半闭,仿佛十分困倦,可却也不曾完全睡过去——实是那雨势湍急,敲打在窗沿之上,披沥作响,着实恼人。
她正这般迷糊着,忽地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扰得她连忙抖擞精神,把着眼儿,望向来人。却见关小郎面貌温润,带着笑意,遽然跪拜在地,平声道:“奴是特地来和二娘贺喜的。从此以后,再不能直呼二娘来,诸位宫人都得尊称一声阮太仪才是。”
流珠听不明白,只蹙了蹙黛色柳眉,疑惑道:“甚是太仪?”
关小郎微一挑眉,缓缓解释道:“按着祖宗定下的规矩,咱大宋宫中,皇后之下便是四妃,四妃其下即是十七嫔。这太仪之位,居于十七嫔之首,乃是正二品的品阶。但因着二娘先前曾被官家封做一品命妇,寿国柔惠慈穆夫人,因而从此以后,二娘还是按着正一品来领份例,和四妃是一级的。”
流珠愕然变色,怒火攻心,遽然间困意全无,猛地拂袖,将小案上的书册茶具俱都拂到地上,令四下一片狼藉。她冷笑一声,高声道:“傅辛人呢?儿要去见他。”
关小郎不动声色,只低头道:“官家夜里便会回来。”
流珠气得胸间起伏不定,但咬牙道:“儿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寡妇,却不知官家是如何下的旨?满朝文武,便没有一个拦着的?于情理不通,于礼制有违,就没有哪个世家老臣直言上谏?”
关小郎温声道:“官家确实费了好一番心思。”
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份圣旨,分外恭谨地递与流珠,低低说道:“阮太仪不若亲自过目。”
流珠一把抓过圣旨,眉头紧蹙,急急将那卷轴展开,随即目不转睛,分外焦虑地详阅起来。愈是往下看,这阮二娘便是愈是恶心,却原来傅辛为了光明正大地迎娶阮流珠,果真是费了不少心机。
一来,说是皇后经宫中大火之后,伤势甚重,奄奄一息,命不久矣。阮氏侍病已久,分外尽心,皇后着实动容,又知自己已然药石无功,便恳求官家纳娶妹妹阮氏,好在其过世之后代其陪伴官家左右,协理后宫之事。
二来,圣旨中又说官家因此犹豫不决,偏生在这个时候,那夜夜观测天象的崔坦上书,说这位寿国柔惠慈穆夫人乃是国之吉星,若是有其入主后宫,必会令得北面军队大胜而归,自此干戈倒载,息兵罢战。
流珠阅罢之后,狠狠将圣旨一掷,兀自坐在蒲团上,听着帘外萧萧雨声,直感觉心间满是凉意。
“阮宜爱”
早就死了,他却隐而不发,为的就是编出这么一个姐姐将寡妹托付给姐夫的混账故事,好哄骗世人。而北面战场,沦陷的城池皆已收复,他早就得了消息,却也一直未曾公开,原来打得是这么一个主意,实可谓煞费苦心!
这两个理由叠加在一起,谁人还敢反驳?更何况朝中世家,早就盼着官家废后,广纳世家女儿为后宫妃嫔。流珠身份卑微,又曾嫁过人,因而世家并不担心流珠成为新的“宠后”
,现如今有她起这个头,再合适不过。
流珠身上发软,强撑着起身,却遽然间又跪倒在了蒲团之上。她重重呼吸了几下,终是再难忍住,用那尚还带着烧伤的胳膊,狠狠锤了桌案数下,随而捂着前额,兀自呜咽起来。
关小郎望在眼中,轻轻将帕子递到小案边上,默不作声,噤然不语。直待她哭声愈来愈小,面若死灰,眸中一片冷寂,关小郎才缓缓道:“阮太仪,可要传膳?”
流珠缓缓抬头,盯了他一会儿,随即又移开视线,唔了一声。
她不该这样伤心的,毕竟,她早就隐隐猜得了。该来的总会来,她需得打起精神来。从此以后,她有无数和傅辛贴身相处的机会,时日久了,他必会倍感松懈,她总会害死他的机会的。加菲尔德给她的那一份混着□□盐的液体,她一定会有机会,将它投入傅辛的口中。
待到夜里见着傅辛时,流珠的情绪已然平复许多。她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缓缓笑着,柔声道:“自此以后,可是苦了官家了。只要是在儿的身边,官家约莫是一个安稳觉也睡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