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说,向阿尔巴端奇俯下身去,“你自己走吧,凡是能带的东西都带走。叫农奴们到梁赞庄园或者莫斯科郊区庄园去。”
阿尔巴端奇抱着小东家的一条腿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把他推开,刺了刺马沿林荫道飞驰而去。
在花圃里,那老头儿依旧茫然坐着,就像苍蝇叮住喜爱的尸体那样,敲打着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女孩子用裙子兜着从暖房里采下来的李子,从那里跑来,正好遇上安德烈公爵。年纪大些的女孩子一看见小东家,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拉住妹妹的手,同她一起藏到桦树后面,也来不及捡起落下的李子。
安德烈公爵慌忙避开她们,唯恐让她们觉他看到她们。他很可怜这个受惊的好看的女孩子。他不敢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看她。他望着这两个女孩子,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些和他截然不同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乐趣,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暖流。这两个女孩子显然一心想带走和吃掉这些青李子而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和她们一样,也希望她们的冒险成功。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们一眼。这两个女孩子认为她们已没有危险,就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用她们的尖嗓子叽里喳啦地说着话,快乐地提着裙子,跃动她们晒黑的小小的光脚,飞快地在草地上奔跑。
安德烈公爵走出军队所走的尘土飞扬的大道,觉得头脑爽快些。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道,赶上他那团在池塘边歇息的人马。这是中午一点多钟。太阳好像尘土中的一个红球,透过黑制服热辣辣地烤着他们的脊背。尘土依旧纹丝不动地高悬在停下休息的人声嘈杂的军队上空。空中没有风。安德烈公爵骑马从坝上走过,闻到池塘里淤泥的气息,感到一阵凉意。他真想跳进水里,不管这水有多脏。他回顾了一下池塘,从池塘上传来阵阵叫声和笑声。这个浑浊的绿色小池塘,水面涨高了一尺,淹没了水坝,因为塘里挤满了身体白净,手臂、脸庞和脖子呈红棕色的士兵,他们划动手脚戏水,这些赤裸裸的白净的人体又笑又叫,在这肮脏的水塘里扑腾着,好像网兜里的鲫鱼。他们的扑腾反映出一种欢乐的情绪,但也因此显得格外悲惨。
安德烈公爵认识的三连一个浅色头的年轻士兵,小腿上系着一条皮带,画了个十字,后退几步准备跳水,接着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另外一个是黑蓬乱的士官,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扭动肌肉达的身体,快乐地哼哼着,用一双晒得黧黑的手捧水淋头。他们互相泼水,呼喊,尖叫。
在岸上,在坝上,在池塘里,到处都是白净的强壮的肌肉。红鼻子军官基莫兴在埂上擦着身体,一看见公爵有点儿害臊,但还是大着胆子对他说话。
“真舒服,大人,您下来试试吗?”
他说。
“太脏了!”
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回答。
“我们马上来给您出清。”
基莫兴还没穿衣服,就跑去赶池塘里的人。
“公爵要洗澡了。”
“哪一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
有几个人问,大家都慌忙往岸上爬,安德烈公爵好容易才把他们叫住。他想他还是到棚子里去冲凉的好。
“肉,一堆肉,充当炮灰的肉!”
他瞧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想。他浑身哆嗦,这与其说是由于冷,不如说是看到这么多肉体在脏水里扑腾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憎恶和恐惧。
8月7日,巴格拉基昂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海洛夫卡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大人
(他写信给阿拉克切耶夫,但知道皇上会看到他的信,因此尽力字斟句酌。)
我想,斯摩棱斯克市弃守一事大臣定已向您作了报告。此事令人痛心,悲伤,全军也为轻易放弃如此要地而深感失望。我曾亲自恳求他,最后还写过信,但被他坚决拒绝。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本已陷入空前困境,他很可能损失一半人马但还是攻不下斯摩棱斯克。我们的部队打得空前出色,现在仍打得很英勇。我曾用一万五千人坚守达三十五个小时以上,但他连十四小时也不愿坚持。这是我军的耻辱、污点;至于他本人,我认为没有权利活在世上。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是不真实的;也许有四千人,但不会更多,可能还不到四千。就算损失一万吧,那也没有办法,战争嘛!但敌人的伤亡难以计数……
他再坚持两天又费得了什么?至少他们会自动退却,因为人马无水可饮。他曾向我保证不后退,但忽然送来指令,说他夜间撤退。因此无法作战,不久我们将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传说您在考虑讲和。讲和,上帝保佑!在做出种种牺牲,疯狂地撤退后讲和,这样您就会使全体俄国人起来反对您,我们穿军服者亦将无地自容。即使如此,只要俄国还有人活着,还能打,就要打下去……
只能由一人指挥,而不能由两个人指挥。您那位大臣也许是位好大臣,但当将军不行,简直是无能,而现在整个国家的命运却交在他手里……我实在气疯了,请恕我无礼。显而易见,那个主张缔结和约并把军队交给大臣指挥的人,他不爱戴皇上,他要使我们全体灭亡。因此我向阁下直言只好动用民团。因为大臣正用最巧妙的方式把客人领到都。全军对侍从武官伏尔佐根先生深表怀疑。大家认为,与其说他是我们的人,不如说他是拿破仑的人,而他总是事事为那位大臣出点子。我待他不仅客客气气,而且像军士那样服从他,虽然我的地位比他高。这是令人痛心的,但我爱戴恩主和皇上,只好服从他。我惋惜的只是皇上把这样出色的军队交给这种人。试想,我军因退却劳累和负伤住院的过一万五千人,但要是进攻,就不会生这样的事。看在上帝分儿上,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母亲看到我们这样惊慌失措,看到我们把勤劳善良的祖国交给匪徒,使每个臣民含恨受辱,她又会怎么说?我们为什么胆怯?我们害怕什么人?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行动迟缓,具有各种缺点,我可不能负责。全军都在失声痛哭,痛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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