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一处墙角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个十分邋遢的矬胖子,圆圆的脸蛋脏兮兮的像是许久不曾洗过,短衣襟的袄子虽然料子挺好却脏如同敷上了一层甲胄,袖口处的厚重包浆甚至有些光可鉴人味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这矮胖子的衣着与今日这满堂宾客大相径庭,举止也与这满口“之乎者也”
的读书人格格不入,在这院落中竟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此刻,矮胖子双手擎着一根碧绿如玉的竹笛放在唇边,举止似有些许风流的意味流淌,随着他短粗手指的起起落落,宛转悠扬的笛声如初春的细雨般瞬间洒遍了这座名为陋室的院落,钻进了人们的耳朵,突如其来的撩动了他们的心弦。一时间,院中原本颇有些喧嚣的杂音忽的就消失了,仅余那宛若丝丝缕缕袅袅炊烟的笛声,不疾不徐的在院中飘荡,这笛声充满了灵性,像是谨遵父母严令的孩童一般,仅在这院中玩耍,没有一丝溢出院外,煞是神奇。
那笛声,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让人不由自主的在眼前呈现出一幕幕让自己欢欣鼓舞的画面,又如辛勤劳作的蜜蜂,带着人们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昨日依稀重现。
对于这群多数在四十至六十岁不等的读书人,无论平时何其的衣冠楚楚还是谈笑风生,亦或是不苟言笑或者严谨刻板,此时此刻,嘴角纷纷翘起,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纯真笑意,笑意中泛着数十年前的青涩与童真。那该死的曾经,和万籁俱静的午夜中的梦境一般不二,如此真切,真实到连空气中弥漫的芬芳都一模一样,那纯真的、无邪的、酸涩的、甜蜜的、遗憾的、完美的初恋中,是自己最最心心念念的姑娘,夕阳的余晖里,她在小溪边浣纱;春日的暖阳中,她在草地上舞蹈;村口的老树下,她在阴影中驻足;街巷的转角处,她在艳阳下微笑……只是,鼻子为什么会有些酸呢?
人们感觉自己的脸颊竟也莫名多出一丝凉意,胸中似有块垒被打破,很痛快的感觉,和以往全然不同的是,那么多次的魂牵梦萦后都是爱而不得的遗憾与失落,而笛声中的忆往昔,听到最后却仅余甜蜜与欢欣。这群微笑的脸庞上尚且挂着两行清泪的中老年读书人们纷纷在心中自问自答:事情的最后总是美好的,不是吗?一定是!
人群中,环抱着思思姑娘纤腰的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此刻脸色有些微微泛红,已不能自己到涕泪横流,狭长的双眼中流出的两行泪水不知何时与鼻孔中流出来的粘稠透明液体混合后,更加粗壮了不少,继而顺着他的长下巴流到了胸前的衣服上,以至于胸前的衣服被这涕泪混合物流湿了一大片。他嘴唇轻启喃喃的说:
“莫道无道却有道,我是莫无道啊,招摇山的莫无道啊,天下第一莫千悲的独子啊,我怎么这样?我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人?她——她——她还有她们都在哪里呀?”
听着那缠绵悱恻的笛声,莫无道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张如花的娇靥,自十四岁那天晚上向一个姑娘对天誓海枯石烂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预约起,他自己都不记得在自己的诺言里要和多少姑娘相伴终生了。听说她已经嫁人了,还生了娃娃,只是偶尔会抱着孩子站在村西头的大树下遥望西北方向,那孩子,听说名字叫念叨。
思思姑娘脸上有些不自在,自三天前遇到了这长相有些英俊的莫公子后,终究是金子战胜了爱情,无论隔壁村的大牛哥如何的苦苦哀求,她毅然决然的跟着多金的莫公子蹬上了那豪华马车,并将大牛哥几年来都没得到的东西双手奉给了温柔的莫公子,短短三天,她便收获了满头珠翠和包裹里黄橙橙的几锭金子。只是,为何心下如此难过呢,后悔的像是不能呼吸一样,为何不点头,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大牛哥,这让世间多数女人为之疯狂的珠翠和黄金,真的及得上大牛哥精心烤制的番薯和黝黑宽厚的胸膛吗?
莫无道身后被唤作岑如霜的老者深吸了几口烟,因过于用力,被呛的忍不住轻咳几声,面色愈的紫了,阴沉如水,陷入沉默。那甄友法也一改智珠在握的烧包表情,一双眼睛使劲瞪着斜望天空,努力不让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流出来,近些年以来,在他心中的阴谋阳谋和明争暗夺之后的最深处,始终留存着一块洁净如水的地方,住着温柔如水的她。
看来,这满院的男女,大概都是有些故事的人。
在这笛声里,墙角老妪的眼睛越来越亮,渐渐的开始流淌起璀璨星河般的灿烂,这灿烂里的温存,独属身旁此刻观感极其邋遢的矮胖子,这个让她爱到骨子里的男人,这么数十年过去了,竟仍一如当初那般迷人,这他为自己创作的名为《邂逅》的曲子,眼下听起来,和当初一样让人沉醉呢!
桂天元当然也没能例外,这《邂逅》,本就为他独奏,院中的其他男人,此刻都是他的路人甲。这个正值汴京城中那些官太太们口中一枝花年纪的男人,无论从长相、学识、财富甚至是地位都足够让他自己够感到骄傲,武功达到天底下所有武人做梦都想企及的入道境,眼神一向犀利、通透,此时竟一点一点变得有些混沌起来,透过这混沌,桂天元看到了在梦中轮回了一千五百六十七次的场景。
那个秋天,汾河畔飘散着厚重的酸爽气息,这里的人们对酸味情有独钟,名闻天下的醋井泉常年流淌着的泉水,可以酿造出世间味道最最香醇的食醋,其采用古法陈放经年的老陈醋,最受老饕们拥趸。身为自幼爱醋食醋之人,桂天元追寻着让他口舌生津的美妙气息来到汾河畔,痛痛快快享用了醋井泉的泉水酿制的陈醋后,连连称道,原来同样年份的醋井泉老陈醋,来到这里食用的味道,竟真的和拿到其他地方以后的味道不同,在他的口中,较之赵恒珍藏的御酒甚至是司徒小满酿制的美酒,其美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时,桂天元虽已年过而立之年,因修为高深,私下里从萧奈何那里拿了些养颜的好药时常保养,看起来也就二十啷当岁。那一天,白衣飘飘的三无斋二弟子,醋足饭饱之后,手握京城书店街虎大师亲手制作的玉竹折扇,在尚未来得及掺杂凉意的秋风里来到了汾河畔的雁丘旁,站在雁丘旁的石碑前,看了那一双大雁的故事后,随口吟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的词句,其实当时的桂天元尚未触及情事,吟出这种词句完全属于无病呻吟的症状,不料将身后常读言情话本的小娘子感动的稀里哗啦。
这小娘子当然正是金婉儿,见到漂亮姑娘哭的有些不能自已,两个丫鬟都劝不住,桂天元也非常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劝了两句,不料效果却是出奇的好,一下就把姑娘给劝的不哭了,随后,两个闷葫芦一样的男女神使鬼差的结伴在汾河畔游玩了一番,再往后才是汴京城金明池畔日日买杏仁茶乃至于下棋种种。
故事里的事,本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但对于故事里的人,每一个环节都是自己生命中永难忘怀的唯一,这世间,两个性格相合、兴趣相似、心思相爱的人能走到一起,本就是不知道多少个前世修来的缘分,一旦相遇后再有一些当事人深以为浪漫与怀念的故事,那就更让他们难忘了。
不得不说西方朔这张嘴确实有很多把刷子,京都席婚礼主持的称号绝非空穴来风,一个在深闺话本中最最常见的才子佳人小故事被他讲的妙趣横生,刚讲完后再配上那缠绵悱恻之极的笛子,几名未经情事的女学生也不觉间流下了泪水。
而桂天元的故事在笛声中走向了他日思夜想最最完美的方向,虽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
的潇洒如意,也没有“晴空一鹤排云上”
的高远辽阔,只是有缠绵悱恻的笛声也就足够了。在这笛声中的故事里,他与金婉儿在金明池畔的偷偷摸摸被自家小师弟告诉了师娘,师娘做主,和师父托人向金大人也就是金婉儿的老爹提了亲,金大人欣然同意,双方商定于这一日成婚。
这一天,群贤毕至,高朋满座,桂天元的二坤院与往日相比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影影绰绰间与这名为陋室的小院重叠,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让他自己都陌生到像不认识一样,但是他真的是太愉快了,因为今日他要迎娶金婉儿。桂天元总感觉哪里不对,只是他一回忆,那悦耳的笛声就又把他拉回到这喜庆的气氛中来。
在一众亲友的祝福声中,那娇俏迷人的凤冠霞帔被她父亲金大人牵着手向桂天元缓缓行来。今天的金大人特别奇怪,怎么看起来有些像嵩阳书院程伊川那个掉书袋?桂天元晃晃脑袋,这老头儿虽然看起来比程伊川老了不少,但长相真的和那个整天把“高尚情操”
挂在嘴上家伙很像,只是这人虽不像金大人,不,现在应该叫岳父老泰山了,那老泰山应该长什么样呢?好像本来就是应该长这样。耳畔的笛声更加欢快了,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
桂天元接过来属于自己的新娘的手,好滑腻呀,想来,虽然已经在成亲了,今日还是第一次牵到这魂牵梦萦的柔荑,这玉手的主人,从今天起,就是自家媳妇儿了,想想都让人愉快的把持不住。桂天元的嘴角翘起的更高了。与新娘并肩走在大红色的地毯上,身侧的俏佳人散着他最最熟悉也最最迷恋的檀香味,那绣着鸳鸯双栖蝶双飞的大红盖头下,不知道有没有插着自己送她的凤头钗?
走着走着,仍旧翘着嘴角的桂天元突然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湿热,竟是自己把自己感动的流泪了,自己和金婉儿从认识到成亲,仿佛整个过程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但他又感觉二人之间又经历了很多波折,自己似乎差点彻底失去这心中的挚爱。只是今天能够牵着这只手走到红毯上,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这一刻,结果最重要。
师父和师娘端坐在堂屋的正中间正笑吟吟的看着他和自己的新娘,年岁看起来和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分别,师父还是那般俊逸,师娘也如往日一样风华绝代,只是二老充满喜色的神色间,似有些许疲惫,尤其是师父。
“一拜天地——”
随着西方朔中气十足的唱喏,身着大红喜服的桂金二人双双下跪叩头;
“二拜高堂——”
二人向陶忘机和芮江月叩头。
“夫妻对拜——”
“送入——入——入——洞房!”
不知道为什么,口齿全程利落的西方朔大人喊道“送入洞房”
时,故意把一个“入”
字喊的很长,而且喊了三遍,引起潘玉醉和一众学子的叫好声。
上万两银子置办的婚礼,虽然被程伊川克扣了不少用于给书院师生采买衣物、改善伙食,在嵩阳小县仍能做出最顶级的宴席,参与婚礼的一众宾客和书院师生酒足饭饱,连朝中的几位大员都连连称道,盛赞这山间婚礼上的酒宴不输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