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一惊,脱口而出道:“芣苢!”
芣苢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人却是呆呆地说:“香粉,是我自己配的……但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元寸香,我不懂这些所以没有细问过……我不喜欢慕家,我自己笨手笨脚的,觉得在慕家这样人人都很聪明很厉害的地方,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大奶奶,我一直都很想回岚园,待人和善,没有算计的岚园……可我不能回去,大奶奶还在这里,我不能回去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好的料子,找外头铺子配了香粉,自己阴干了花瓣,给大奶奶做几个香囊让她送人情,没成想竟连这种事都出错……我买的香粉没有收好,给大奶奶碰到,给大哥儿碰到,连带惹了这么多误会……我害怕,不敢说,以为瞒得过,不会追究到大哥儿了,没想到还是瞒不住……”
芣苢突然伏地痛哭,云卿只觉心口一下一下揪的疼,起初她不知道为何香囊里有元寸香,但她知道不会是芣苢,芣苢是胆小但从不大意,但如今她为何就一副要死扛下来的样子?而且连什么“不喜欢慕家”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云卿突然害怕,因她根本不知道芣苢到底在想什么。
“小主,芣苢罪该万死,”
芣苢一边痛哭一边给慕大姑娘磕头,泪如雨下道,“芣苢确然不是有意的,芣苢不知道自己做一个香囊也会惹出这么多是非来……害小主受苦,害小主受惊,都是芣苢一人的错,求小主不要怪罪我们大奶奶,我不是替她说好话也不是替她顶罪,她这次真得什么都不知道,若知道,她也断不会担着损伤自己、令自己不孕的风险,来害小主啊是不是?都怪芣苢太糊涂了,芣苢不懂分辨,芣苢太过轻信,芣苢一直以为大奶奶和蒹葭都足够聪明,芣苢只需做些小活计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度日,没想到正是因为我笨,所以才坏了事,才到了今日这地步……”
慕大姑娘忙和颜悦色说:“我自然知道都是无心的。自家人,如何能有心害我?只是家规一事,我如今做不得主,但若单问我的话,我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万望你日后小心便是。”
这便是定了调子了,老爷子也好裴家人也罢,若再行事也不能有违此言,云卿分明觉得应该松一口气,然而看芣苢神色,她偏偏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整个晚上她第一次感觉到空前的害怕,恐惧弥散在四肢百骸,令她不能深思。
芣苢也不谢慕大姑娘,而是转而看向她。长跪于前,芣苢突然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云卿惊叫一声奋力抓住慕垂凉的手撑着站起身来,却见芣苢又是两个响头已磕下去,三个响头磕完,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说:“大奶奶,我跟你多少年了呢?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我每一天每一天,每句话每件事,都是想对你好的……”
云卿下意识迈出一步,然而裴子曜动手脚在前,她毕竟仍是无力,整个人几乎如散掉的架子一般要摔倒在地,慕垂凉脸色一变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云卿顾不得什么,只是听到自己声音发颤:“芣苢……”
“对不起……”
芣苢又是哭又是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元寸香,麝香,我不知道香粉里有这种东西……若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碰上一丁点儿,你那么想要孩子……如果我真得害你不能生育怎么办……你会不会恨我呢?”
芣苢呆呆站起身来,座中人一时都震惊,竟无人呵斥她一句,芣苢仿佛纸扎的人儿一样穿一件雪青色松垮垮的大罩衫,她在堂中趔趄晃了半步,待站定了,便见一抹笑定定绽开在她柔弱苍白的脸上,紧接着便见雪青色在眼前闪过,芣苢一头撞向了堂中柱子。
091理顺
堂中是怎样一番慌乱,云卿都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阮氏遮住慕大姑娘眼睛、梨香挡在孔氏面前、洪氏惊声尖叫的同时,她拼命挣开慕垂凉,却才迈开一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芣苢……”
只二字,恐惧已蔓延全身。
蒹葭早冲上前去抱起芣苢,孙大夫、郑大夫也匆匆上前查看,芣苢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歪在蒹葭身上,像早就算好了一样在她耳畔费力、却坚持说了一句什么话,蒹葭脊背突然僵直,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芣苢,又茫然地转身看了看云卿。
“对不起……”
见云卿如此,芣苢绽开一个笑,轻声道。言罢,轻轻闭上眼,恬静如安眠。
孙大夫和郑大夫一道叹息摇头,蒹葭终忍不住抱住芣苢失声痛哭。云卿只觉心里头空了一块,耳畔声音忽而悠长忽而尖促,忽而高扬忽而低沉,忽而清脆忽而涩哑,蒹葭的痛哭,慕大姑娘和阮氏的叹息,孔氏和梨香的惊呼,和慕垂凉忧心的劝慰,齐齐塞进耳朵里,又一丝一缕地分开来,合时如雷鸣如钟鼓,震得耳朵和心口一道发麻,分时如丝线如琴弦,扯得全身上下都撕裂般得疼痛。
更深露重,彻骨寒凉。
约莫是伏在地上时一眼万年,太过绵长,待被扶着站起,只觉像经历沧海桑田,再看每一个人都觉不同往日甚至不同于方才。
“让小主受惊了,”
她道,“云卿有罪。”
堂中登时一片寂静,连扶着她的慕垂凉都在身旁微微一颤,担忧地看着她。
慕大姑娘在阮氏搀扶之下起身,上前握住云卿手说:“大嫂……”
云卿平静开口道:“小主所受疼痛与惊吓,云卿无以补偿,但请小主治罪。”
她房里刚死了个贴身婢女,却能如此说话,旁人一时都觉瘆的慌,云卿越是平静,房中就越发寂静,夜已深了,着实吓人。
慕大姑娘不说话,云卿便就转向慕老爷子道:“元寸香一事,既是确定从我房中出来,那我便有治理不严之过,当领家法。”
慕老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辨不出情绪,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既掌家,我未有疑,该当如何,自拟便是。”
云卿点点头道:“是,云卿明白。云卿身为掌家之人,却不能自掌一房之事,牵累凉大爷一房声誉;身为慕家众弟妹长嫂,却不能以身作则,调教监管下人;身为大哥儿养母,却不能庇佑幼子,险些让他遭疑受罪;而身为岚园裴二爷之女,虽未改姓,到底是裴大爷名义上的堂妹,如今身为慕家长房媳妇,自当为慕裴二族和睦出力,今日却因我一人之过,险些害二族生了误会。此四则虽非罪,却是过,四过并罚,愿从家法,一是暂解除三个月掌家之权,扣除六个月例银,二是房中凡从岚园陪嫁之仆一并株连,扣除三个月例银,三是即日起,愿以一己之力亲自打扫不厌台,以向小主赎罪。此三则,不知可堪抵过,请老爷和小主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