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还在说笑着其他一些杂事,我已两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响。
牙床颤抖,调适了许久,佯装继续检验几下宗卷,我方起身告辞,径直往狱外走去。
沿途施刑鞭挞之声,声声震耳;普通监牢尚且恶臭难闻,死囚披刑惨状触目惊心。我不由得哆嗦,恨不得即刻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刚走到门口,只觉腹内翻涌,一阵恶心之感,令我攀着狱门,险些将早日膳食吐出。
诏狱守卫没空理会我,他们只掩鼻嫌弃着另一个戴着面巾推粪车的大汉,边驱逐还边用脚踹他。
“官爷,俺娘前日染了风寒,过几日又是大年夜,俺可否告假几日,元日再来清扫?”
“去去去!你要回家过年,俺们兄弟几个就不用过年么?这一众犯人的屎尿谁管啊?”
“可俺娘真的病得不行了,官爷,你们行行好,就宽限几日罢!”
“滚!臭拉粪的!没找到人代你的活就别想偷懒!”
“……”
大汉悻悻地推着粪车走了,沿途遇到的行人,莫不掩鼻躲闪。
朔风拂面,我瞬间清醒,计从心来。
紧跟着那大汉,却不敢在大街上与之攀谈。出了许都城,见他倾倒粪泥完毕,推车行入郊外一处农舍时,于是紧追上前。
日近黄昏,我背着光,教他看不甚清面庞。
“吾乃大理区区书吏,适才听你说家有困境,特有意相助。虽无甚钱财,却愿雇一人代你这工作几日,不知可否让我一观,尊堂是否当真抱病在床?”
大汉大喜跪谢,连忙将我迎进屋里。只见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位银苍苍的老妇躺在石榻上,身体孱弱。
果真是布衣贫苦人家,才去揽那艰苦的推粪车清扫牢狱的工作。
我唏嘘不已,有意掩了面容,侧身取出一袋五铢,置在案几上,粗声对他说道:“莫问我名姓,快拿这些钱去给你娘看病吧!”
大汉含泪拜谢,我轻咳一声,捏着嗓子,继续说道:
“明后三天,清晨都有个十六七岁的妇人来你家取粪车,她是我府上的侍婢,自小干惯了柴垛之事,身体健朗,力气颇大,你只管将粪车交于她便是。”
大汉听说是个女子,微微生疑,倒也还连连应允。
于是我疾步奔回城中,寻了上好中药熬汤,用层层被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不到半夜三更,感冒便痊愈了,声音也渐渐恢复如常。
我未敢入睡,偷了司空府柴房厨娘的一身破烂衣裳,将一身新衣放在原处,提心吊胆开始乔装打扮。
天未亮我便穿常服,跟卫大哥他们告辞出了府,说要去大理任职,实际上早已请假三日;实际上一出府,便脱下外袍,顶着单薄的破衣,在雪中疾行;实际上一出府,便悄悄摸出城门,前往那大汉家。
型一换,褐粉敷脸画豆,褴褛衣裳,裹上头巾,穿着破鞋,梦回乞丐生涯。
夜色未央,大汉看不甚清我的容貌,只三言两语,便将粪车交到我手里,交代清扫监狱事宜,晨午各一回,并告知我倒粪地于郊外某向某某里外。
我暗暗地笑,却不敢大声,撸起袖子一把将粪车推起,愣是把那大汉看懵在原地。
推粪车的差事虽苦,但推粪人却戴着面巾,岂不是天赐的伪装机遇?
既然你曹阿瞒瞒骗世人囚禁杨夙,我也来一招“瞒天过海”
带走杨夙。
只要佯称是推车大汉之女,骗过诏狱守卫,即便他日事泄,也查不到我崔缨的头上。三日后便是大年夜,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除夕”
,我用干木仿制一辆假粪车,计划前两日用真粪车,独独第三日用假粪车。倘若我前两日都照常清扫,等到了第三日,想来他们便不再对我生疑。届时许都家家备候新年,百官皆须入宫朝贺天子,参与年庆仪典,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为自己“天衣无缝”
的计划沾沾自喜,推着粪车赶到诏狱门口,忽而停了下来。
等等!
我仔细又打量罢那车身——那是长扁形的盛具,两头长中间窄,仿制的也不会相差到哪去,怎么可能藏的下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呢!?
我惊惧不已,可守卫已经现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照着计划将说辞摆出。
粪车恶臭难闻,我又恶意让自己靠得极前,于是守卫根本不愿近前来看我面容。他们只能看见藏在头巾和脸巾里的一双“淳朴”
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衣衫褴褛,跟昨日推粪车的大汉衣裳相近。于是在守卫们不耐烦的驱赶下,我侥幸推车进了诏狱。
然而,困难才刚刚开始。
从第一间监牢清扫到第一百间监牢,我经历了非人的劳作,终于明白为何偌大的诏狱只于晨午清扫两回。因为封建社会真实的牢狱根本不是后世古装剧里那样干净!
牢里干草杂陈,虫鼠四蹿,都是肮脏臭味的囚徒,或被施刑皮开肉绽,血腥味冲天;或满头虱子瘫坐在地,说着疯言乱语;或有轻浮浪子故意骚扰,被我一脚踹开;或有奸笑淫声,趁我扫撒时拽我辫,被我一掌扇到墙角。
这时,我才恍恍意识到曹丕教我那几下拳脚功夫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