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点了点头,道:“吐故纳新这个词用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朝新气象,也该吐故纳新了。朕身边缺个起草诏书的知制诏,你们若有人品端方,学识渊博的人选,可以向朕举荐。”
赵普和石守信应声说是。
次日早朝,群臣走进大殿,座位早已撤走,大殿内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了座位,群臣只能站着。此前之前,一直都是君臣坐而论道。一个座位看似简单,实则是皇权与群臣之争。从前君臣相对而坐,侃侃而谈,皇权凌驾不了群臣,群臣也无法压制皇权。君臣互相制约,谁也别想压过谁。而没有了座位,则预示着皇权要凌驾于群臣之上了。这一惊天巨变突如其来,群臣自是议论纷纷。范质昨天进言,君臣奏对,不再设座,今天就撤了座位,赵匡胤出手不可谓不快,当真势如雷霆。
群臣围着范质、王溥、魏仁溥三位宰相七嘴八舌之际,王继恩走到丹墀旁,大声道:“陛下到。”
群臣闻得此言,这才安静下来。赵匡胤登上丹墀,坐于龙椅上。王溥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赵匡胤笑道:“王相请讲。”
王溥道:“原来殿中设有座位,群臣按部就班,都有自己的座位,现在座位怎么没有了?”
赵匡胤微微一笑,道:“昨日范相公上奏,说道为了区分君臣,要废除坐朝制,改为站朝。朕觉得范相公之言极有道理,于是便准允了。从今而后,群臣都要站朝了。”
此言一出,群臣齐刷刷望向范质,均想原来这个馊主意竟然是他出的,难怪怎么问都缄默不语。
范质没有一丝窘迫不安,反而更加好整以暇,从容不迫,拿出札子,道:“启禀陛下,自古帝王开创基业,无不分封子弟,树立屏障。宗室亲戚一旦兴隆,国家就得以长久巩固。皇弟泰宁军节度使赵光义,自从任职于军中,将才显露。树立为藩镇之后,尤其积累起了名望。嘉州防御使赵光美雄俊老成,注重修养,乐善好施,声誉远播天下。臣请一并封册,赐予爵位。皇子皇女虽然还是婴儿的,也请下诏推行恩封之制,臣之所愿。臣闻为相者,应当推举贤能之士,辅佐天子。端明殿学士吕余庆、枢密副使赵普精通治国之道,宜授予要职。”
赵匡胤虽然也想册封宗室,擢升赵普为相,巩固皇权,但是知道时机尚不成熟,于是轻描淡写道:“此事以后再议。”
回到中书省,王溥道:“千百年来,君臣坐而论道乃是定制。好端端的,范相为何要进言撤走座位?”
范质道:“昨天奏对的时候,陛下说眼睛昏花,看不清楚字,让我上前指认。可是等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座位就不见了。”
王溥皱眉道:“范相的意思是撤走座位,乃是陛下之意?”
范质点了点头,王溥一阵默然。只听得范质续道:“陛下虽然起自伍卒,看似粗犷,实则绵里藏针,撤走座位,改为站朝之制,绝非一时性起。自今往后,君坐臣站,君臣有别,皇权要凌驾于群臣之上了。”
两人叹息一声,相顾怅然。
范质位居相,一直以来都是独断专行,甚么事都大包大揽。王溥虽为次相,可是甚么事都插不上嘴。表面上甚么事都由范质做主,乐得不问军国大事,专心著史,实则一直在寻找机会扳倒这个绊脚石,取而代之。赵匡胤谋朝篡位之前,他审时度势,决计赌上一把,于是阴效诚款,把赵匡胤的敌人逐出朝廷,又擢升韩令坤、高怀德这些大将。赵匡胤夺取天下,事半功倍,兵不血刃,他实是功不可没。从前赵匡胤为笼络人心之计,诱之以利,明里暗里许下诺言,改朝换代之后,投桃报李,许以相之位。然则天下大势以定,还是没有动静。王溥不免有些着急,心想难道赵匡胤日理万机,忘了曾经的诺言?
范质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问道:“王相在想站朝之事?”
王溥收敛心神,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君臣坐而论道乃是古制,不能说改就改。虽然看是一个座位,这里面实则暗藏玄机。范相应该进谏,据理力争,让陛下收回成命。”
范质问道:“有甚么玄机?”
王溥道:“改为站朝之后,皇权就凌驾于相权之上了。天子无论做甚么说甚么,群臣都不能反驳。天子贤明仁德,群臣自是无为而治。要是出了个桀纣昏君,闹得朝堂乌烟瘴气,群臣是反驳还是不反驳?”
范质可不愿触犯这个晦气,微微一笑,道:“王相想得太长远了,咱们做好当下的事就足够了,至于将来的事,留待后人罢。”
言罢批阅公文。
王溥来回踱步,心想赵匡胤事先说得天花乱坠,遑论相便是王爵也不在话下。可是事成之后,竟然只字不提,显而易见,是在假装糊涂。他在装糊涂,可是自己不能不说。然则怎么说,却是大有技巧。不能明火执仗的索取回报,而要旁敲侧击,点到即止。他忖思片刻,心中已有计议,于是拿起编纂的《五代会要》,求见赵匡胤,道:“陛下,臣钟爱史书,大宋立国之后,臣立志编纂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典章制度及其损益沿革的史书。此史书大量摘引五代诸朝实录中的诏令奏议,取名为《五代会要》。臣已编纂成《后梁篇》,请陛下过目指正。”
赵匡胤仔细阅读几页,连声赞叹,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五代朝代更迭,史料残缺不全。王相拾漏补遗,著成史书,功在千秋!”
王著微微一笑,道:“陛下过誉,臣愧不敢当。”
顿了一顿,又道:“当朝军国大事,皆由范相处置,甚么都不用臣操心。臣挂个次相之名,其实闲散之极。闲暇之余,读史著书,倒也悠哉闲哉,自得其乐。”
赵匡胤听出话中深意,这是在旁敲侧击,向自己索取回报。他装起了糊涂,笑了一声,道:“既然王相立志著书立说,不妨兼修国史,要甚么人打下手,短缺甚么,尽管向朕开口。”
王溥见他丝毫不提升官的事,及尽推脱之能事,犹是大失所望。闲谈几句,悻悻退出别殿。
王溥仍不死心,傍晚时分来到赵普的府邸。赵普得知王溥到访,立刻吩咐家仆打开大门,亲自出门迎接,行了一礼,道:“王相到访,寒舍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王溥笑道:“赵枢相太客气了,你我情投意合,这般说话,岂不太见外了?”
赵普连声说是,又道:“王相请。”
王溥携了赵普一手,道:“请。”
两人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赵普笑道:“王相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王溥笑道:“见教不敢,不过想起了老朋友,串串门闲聊罢了。”
赵普颔道:“是啊,咱们虽然同朝为臣,可是平日各忙各的,很少见面说话。”
王溥笑道:“我虽然位列次相,可是一应军国大事都插不上手,平日闲散之极,不比赵枢相日理万机。今日冒昧到访,只怕叨扰你了。”
赵普忙道:“王相言重了,王相三朝元老,身份贵重。别人登门拜访,你都未必肯见。今天到访,实在是赵某天大的荣幸!”
两人相视一笑,王溥道:“其实我这般闲散,也是出于无奈。”
赵普大惑不解,问道:“请道其详。”
王溥道:“你是知道的,范相位列相,我和魏相同为次相。范质大权独揽,上到军国大事,小到官员任免,我和魏相都插不上手。世宗皇帝弥留之际,吩咐范相,擢升王著为相、曹翰为宣徽使。可是转过身去,他就以世宗皇帝病的糊涂了为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抹去了他们的官职。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赵普不疾不徐道:“王著此人放浪形骸,名声并不太好。某次饮宴之际,他喝得烂醉如泥,一边哭天抹泪一边叫唤世宗皇帝,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或者是酒醉心明,故意为之。天子宽厚仁德,瞧他是个书生,才没有计较,治他的罪。范相目光如炬,知其性情浅薄,德不配位,不配为相。”
王溥道:“话虽如此,范相独断专行,很多同僚都颇有微词。他越来越像当年的王峻,再这么不知收敛,一定会步其后尘。”
赵普官职远远低于范质,可不敢妄加评论。心想王溥的矛头直指范质,究竟意欲何为?转念一想,顿时恍然大悟。王溥之上,就只范质而已。罢免了范质,就能取而代之了。
次日赵普觐见,道:“陛下,昨天傍晚王相公到臣的府邸坐了一会。”
赵匡胤道:“你们大臣私下往来,不必向朕禀告。”
赵普道:“王相说过甚么话,陛下不想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