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柬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声道:“少主所言甚是,这样的走法确实是不妥……不过少主的安危紧系全族命脉,却不能孤身犯险。”
他言词利落,并不给独孤尚出声反对的机会,迅速将目光转到石勒身上,低声道,“我如今行走不便,恪老尚未清醒,眼下只得麻烦石族老了。”
石勒自然义不容辞,颔首道:“好。”
转身找了处草木茂密的地方,将宇文恪轻轻放下。再走到独孤尚面前,见少年的目光仍透着几分倔犟执拗,忍不住暗自叹息,撩起衣袂肃容跪地:“少主,确如贺兰所说,如今主公身处危境,你若再有万一,鲜卑一族将能依靠谁?石勒腆为族老之首,今日不得不逾越谏一句:今后少主但凡有任何决定,还请念在鲜卑全族的兴败,三思而行。”
独孤尚抿紧了唇,眸色渐渐暗沉,似陷入了无止尽的深潭中,连脸色亦愈发苍冷。“我知道了,”
他缓慢启唇,寒凉的气息仿佛自万古冰石中渗透出来,“族老请起。”
石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微微一笑,浑然还是往常的温煦:“少主放心,明早之前我必然回来。”
言罢飞身掠出,山道上树木疯长,正笼出浓郁的阴荫,罩着他矫捷的身影,顷刻不见。
“少主也坐下歇会罢。”
贺兰柬望着少年僵直的背影,轻声叹息道。
即便是筋疲力尽,独孤尚坐在树荫下,抬头望着星空残月,最初并无睡意。山上微风习习,早没有夏日的炎热,草木香气传入鼻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檀香味,独孤尚刚生出警觉,却无奈倦意带着神思恍惚,竟让眼皮不断下耷,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一霎睡意朦胧,梦境渐生,依稀觉得似有人在身旁轻抚着他的发,手掌宽厚,动作温暖,正如父亲幼时摩挲着他的脑袋,夸他“龙璋凤姿”
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怜和骄傲的感觉。
“父亲……”
他喃喃出声。
他生来孤僻清冷,有别寻常少年在父母膝下的巧言承欢,似乎自小就明白生为鲜卑少主所承担的使命,文事武事无一不佼然出众。除此之外,便一心沉醉于乐曲。虽兴趣在此,却也从不耽误平时课业的进展。又因他年幼在塞北长大,见惯了浩瀚黄沙、广博天宇、无垠苍原,性情比中原贵族子弟是全然不同,少了骄矜轻狂,多了沉稳刚毅,虽年纪尚少,却早早便有独当一面的镇定风度。于是独孤玄度待他,亦不是寻常父子之间的严厉,教导之外两人恰如兄弟朋友,交流所感,切磋乐技,父子相处时间虽不长,关系却尤为亲厚深刻。
在独孤尚开始记事起,云中城里里外外,但凡鲜卑族人见到他,无一不提及主公的英勇仁义。于是他自孩童时起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年未弱冠就已是草原传闻的英雄,南征北战,斩荆披靡,如同整个鲜卑的天神,庇佑着鲜卑一族的荣膺。在他心中,也从来都认为,父亲便是昆仑神的化身,奇丽雄伟,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然而终有一日他到了中原洛都,见到了令他眼花缭乱的繁华奢靡,亦见到了一众衣冠楚楚背后,那些无所不在的争斗和阴谋。透心的寒意自心底腾升,他本能想要逃避,却被鲜卑少主的身份紧紧束缚了脚步。
每逢宫宴上,裴太后深藏警惕的目光,姚融从无善意的笑容,裴行一贯的冷眼相看,令他又开始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便与性本温润的父亲是一般的无奈――他的一生,注定风雨满途,而他,却无可避退,只得让自己血液中的斗志慢慢燃烧……
因为他的背后,数十万人在仰望。
独孤尚睡得并不安稳,身体辗转,额角冒汗,脸孔冰凉。
“阿弥陀佛,善哉……”
温热的手指抹去他满额汗珠。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人在叹息。檀香味不断传来,浅浅淡淡,令他的睡意愈发深沉。
“睡吧。”
那人在他耳畔轻轻吐声,语如禅音入心,平和悲悯,似能超度一切忧愁焦虑。
独孤尚安稳下来,冰冷的手被那人握在掌心,慢慢地,沉沉睡去,一时再无可梦。直到山脚下一阵烈马嘶鸣声入耳,独孤尚惊醒过来,睁开眼,却被当头烈日照得一阵昏眩。
“少主?”
宇文恪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正与贺兰柬紧张地看着他。
独孤尚忙坐起身,望着天色,惊疑道:“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五个时辰了。”
贺兰柬目光有些难言的复杂,勉强笑了笑,“看来少主这一路真的是累坏了。不过好在石勒已带了马匹和马车来,今后路上可以轻松一些了。”
“石勒人呢?”
“山下等着呢。”
“下山罢。”
独孤尚背起宇文恪,率先飞身下山。待到马车前,才见跟随石勒而来的,还有云阁在安邑的主事。
石勒接过宇文恪,将他抱入马车中。那主事见过独孤尚,不等他询问,便道:“昨夜石族老来找在下时,江左那边正传来密函。小王爷请看。”
将密函递给独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补充说道,“至于洛都的形势,那边的云阁并无传信,想来是因云阁素来和独孤、慕容两府关系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过我在安邑城中这几日也一直听到传闻,说是独孤王府和慕容王府两族共三千余人已被铺牢中,怒江的军队因主遭难,聚众哗变,兖州战火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