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色已深,宫阙静寂,沿途未逢一个宫人,唯有幽风袭至,拂面清爽。君臣二人自早年就为师徒,虽关系亲密,却从无一日有今夜这般清朗默契的心境。萧祯一霎似恢复了年少时为所欲为的得意潇洒,与谢昶谈及朝野传闻的前线趣事,笑眉飞扬,只觉生平未有的安乐。虽还未得沈太后的金口玉言,但沉压心头多年的那片乌云终有冉冉飞逝的意头,明月拨开阴霾,说不出的亮堂澄净。
谢昶并不多语,垂首静听,微微而笑。宫檐下成排的琉璃灯在他眼前摇晃有致,流苏飞坠,煦光飘洒,依依照入拽拽流淌的掖池。
涟漪满湖,欲静不静。便如这宫阙中的风诡云谲,亦不曾有瞬间能让人真正安心的时刻。
果然,萧祯展颜不久,忽起长长叹息,双眉紧敛,话锋一转,适才还愉悦的语气刹那转为慎重,言道:“太傅,先前江、豫两州同抗荆州军,在战马、粮草问题上争议本就不少。如今北府军加入前线,三州军力共济怒江,兵众混杂,资历不一,习惯不一,怕是难免会生矛盾间隙。”
谢昶点头道:“陛下顾虑极是。”
萧祯续道:“朕想自朝中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都督三州军事,协调布署,总揽战局,如此才能稳定怒江战事。”
话语微顿,转顾谢昶,“不知老师心中有无适当人选?”
言已至此,谢昶不禁微笑:“陛下既想能得这般周到,应该早有了对策。”
不料萧祯望着他,目色深远,蕴意难辨,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言。谢昶思量顷刻,才道:“老臣以为,朝中上下,论资历名望、地位权势,无出湘东王之右者。而他领军多年,勇冠三军,此番与殷桓的对决,也非他不能胜任。”
萧祯的笑意止于唇畔,摇头叹道:“话虽如此,朕却另有顾虑。”
抬头望见通往承庆宫的白玉广道已近在眼前,漆黑的苍穹将几重灯火也衬得黯淡无比,白昼可见的璀璨繁华皆在寂寞中消沉,唯见长夜漫漫,了无边际。下意识便放缓脚步,挥手让许远领着诸人避退数丈后,低声道:“太傅,朕大哥和北府军的隔阂你不该不知。如今虽证实阿彦未死,但当年大哥追杀郗氏幼主的过往犹在,只怕让他监督三军,北府军中的将领会有不服……”
谢昶深目微凝,望着萧祯,半晌方道:“陛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萧祯移开目光,仰视着夜空,慢慢道:“太傅二十年前教习东宫学舍,素知我们之间情义匪浅。虽母后常道为君者孤寡凌绝,朕却做不到,从此被她视为懦弱无能之辈,也因此才坐观九年前祸事滔天,而束手不能为。想朕自得君位以来,不仅无力护卫自己身边的人,更屡屡让母后和老师失望……”
谢昶见他说得动容,忍不住打断道:“陛下。”
“是,朕又扯远了。”
萧祯掩住眸中的情绪,却控制不住微颤的嗓音,吸了一口气,才平缓道,“朕的大哥生性孤僻,看似冷面不近人情,但当年他与郗峤之却是情同手足,彼此之间毫不避讳。有些事别人或许不知,太傅心中却必定是了然如镜。九年前的乱事中,任哪一个建功心切的将领都会领兵追杀郗氏幼主,唯有朕的大哥,断断不会如此。”
谢昶默然片刻,压抑着心中惆怅,笑了笑:“陛下既已料出当年事情的真相,又何愁前方将领不和?”
萧祯体会着他笑颜下的苦涩之意,长吁一口气:“当年大哥所为,果然是太傅授意。”
转念一思,面上却涌起悲色,“阿彦既未死,朕的白云之子又何在?”
“陛下是真的不知么?以少卿今日之风姿,何下当年他的先祖、大司徒云绰?”
谢昶撩袍跪地,双目含泪,叩首道,“当年之事迫不得已,偷天换日,一瞒近十载,请恕老臣欺君之罪。”
“老师快请起。”
萧祯扶起谢昶,“你为朕保得今日局面的两全,朕如何还能怪你一时的欺瞒?”
又不忍地叹息,语中怜悯,“只是辛苦了朕的大哥,十年骂名在身,这般不易!”
谢昶慢慢摇头:“却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而当日心甘情愿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念及此处,那张俊雅绝伦的面庞又浮现眼前,满身才华,秀逸之躯,埋葬往事已九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无奈,即便时隔长久,一旦念起,还是心痛如割,恨怨漫胸。生者尚能平反,死者又能如何?纵是一生沉浮宦海早已练就水火难侵的铁石心肠,只要触及此事,还是猝不及防的全线崩溃,过往将来,一刹那俱成四分五裂的泡沫幻影。
“老师……”
萧祯在沉寂中回首,无意一瞥,才发现谢昶沉默肃容的时候,清奇儒雅的容颜在夜色中竟是如此冰凝的冷酷。朦胧灯火沉浸在那双湿润苍老的眸间,让他清晰望见那缕稍瞬即逝的凛冽寒意,其锋芒之凌厉夺人,绝非刀剑可以比拟,当下悚然一惊,顿觉背后冷汗沾衣。
这才知道,当年的事,终究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