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予沉下脸“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们对我可不敢!”
“先生千万小心……”
曲予抚『摸』她长长的、乌黑漆亮的头。淑嫂一动不动,凝住了一样。这样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来,伏在他的身上。多么漫长的时光,犹如一个长夜无边无际,她和他只是遥望着那点点星辰。当朝晖四浸的时刻,他们才会相聚。这夜晚长得无边无际……在粽子的香气弥漫中,他们久久依偎。淑嫂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颈部、脸、那好久没有修过的唇须。他抚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最后一次记住什么。她简直被这种抚弄给惊住了。“先生!”
他不回应,闭着眼睛,像是沉入深长而久远的回忆。“先生……”
他仍然闭着眼睛。这样许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么美丽、开阔的额头。
“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
“先生还没有吃饭呢。”
“我得去送飞脚。”
曲予跨出这间厢房时,淑嫂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归来似的。
曲予到了餐厅,只有闵葵坐在那儿。“飞脚已经离开了——他说不打扰先生了,就赶紧离去。”
“可我有要紧事情要他向殷弓说呢——我要见一下殷司令。”
“你们不是说了一夜吗?”
“没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没睡……”
闵葵看着男人,觉他的头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儿皱纹纵横。一个人怎么这么快就衰老了?还有那背,弓得多厉害。可是她也同时现,这是她这些年来所看到的最兴奋最欢愉的一个男人了,虽然那明亮的眼神里泛着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马镇了。”
曲予一下下搓着手,两脚不停抬动。他转脸四下看看。“綪子呢?还有小慧子她们?”
他突然那么急着见到这两个孩子,竟呼喊起来。
闵葵问他什么时候去,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他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想马上看到那支队伍,有可能的话就尽快返回……闵葵呆望着男人。面前这个人忙了一生,几乎每一刻光阴都不舍得空耗,这会儿却想无事漫游般的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摇摇头,说先好好歇息几天吧,等宁珂回来,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强同意了。可是他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个医院就像强磁般吸引着他,他把大部分时间打在那里;再就是到书房里去坐上小半天。这会儿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里散步,惊愕地看着那些悬挂在树杈上、廊柱上的鸟笼曲府竟然热衷于这一类『毛』虫!他看着那只杜鹃、那只百灵,实在觉不出它们有什么好。
小慧子托盘里盛着剪下的花枝走来。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捷。她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曲予突然记起她该有一个去处了,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内心使用了“火急”
两个字,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飞脚曾经与小慧子有点什么,问了闵葵,她只说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过……曲府里让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没有多说。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飞脚做得太过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闵葵和淑嫂费了好大心思才把这孩子劝住。曲予愤懑懊丧,真恨不得把飞脚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队伍,还有宁珂,最后总算忍下……小慧子走到他跟前,微微低头,这使他看到了她头顶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缝。“先生……”
“孩子!”
曲予出这声呼唤时,心里一阵热烫。他看着小慧子走开,自责陡然涌起。他现自己并未像关心曲綪那样关心这个孤女。还有清滆,那个忠诚的人眼下怎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与他一见呢?如果还来得及,他准备从黑马镇归来时专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亲自垦出的一片田园、垒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恶的战争给耽搁了!
这一夜闵葵让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还是兴奋得很,在她耳旁诉说不停关于童年的故事,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识、热恋,以及海北城市中度过的艰辛而甜蜜的生活……这些情景在她面前一一闪过,真的如同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还是那么年轻。”
闵葵激动得泪花闪闪。
他们谈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谈到了将来复兴这座城市的医疗事业及其他——我们就要胜利了啊!天不知不觉亮了,曲予两夜未眠竟然毫无倦怠。他的两眼仍那么明亮!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又是去黑马镇。
“你怎么去呢?乘车吗?”
闵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医院里那辆模样怪异的汽车——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面,迎接过一个长了一张阔脸的着名将领。
曲予摆了摆手“不,我要骑马。”
那是一匹最好的纯种红马,就像宁珂所说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亲骑走的那匹一模一样。这马跑起来多么快,上次黑马镇大劫的前夜,宁珂就骑过它。从那时到现在,曲府一直精心饲喂着它。
太阳升起时,曲予上路了。当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里。
五
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茬浓旺的脸“唔”
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