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劲地笑,大笑。
我说“你们家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小孩,还有小动物,比如小猫之类。当然,我想到了阿雅……
二
就在我坐着那辆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叩问着人生奥秘的时候,我未来的、终生难忘的女友柏慧刚好十六周岁。与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时正被包裹在一层天鹅绒做成的小摇篮里。也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正好出版了那两大册了不起的着作,成为一个地质界人人知晓的体面人物。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后来被称作“柏老”
的人留起了背头——而在我眼里,一般人是不能留背头的,一个人必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资历和名声之后才会留起一个大背头。想想看,全部头向后梳理,『露』出一个大大的脑壳,多么气派多么威严,它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级担任了少年合唱队的队长。从那时起她就能弹一手好钢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艺高。后来,就像一条河流分开的两道支汊一样,他们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亲的地质学院,而那个童年伙伴却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剧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
——这大概就是柏慧经常去看歌剧的缘故吧。
她后来曾经向我指点过那个小提琴手他果然长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点鬈曲的头;我不知道这种拳曲是自然生成的,还是用什么办法做出来的,反正这样一来也多少增加了那家伙的帅气。他略微有点儿胖,但并不臃肿,坐在那儿另有一种魅力;站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确是某个领域里的权威人物沉着、镇定,嘴角紧紧抿着。不过他身上不知哪个地方刺疼了我,也许是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什么的,不知道。
后来,当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时,总算明白了这种反感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原来他的小腹大了一点儿,看上去那个地方鼓起了一块,像一个浑圆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他;我甚至想劝阻柏慧再也不要来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频繁来往。试想,当一个男子腆着小腹出现在柏老家的时候,那一定是让人腻歪透了。
柏慧听了我的话总要笑,尽管我没有把意思全部表达出来,她还是明白了,笑个不停。我当时认为她绝对不会爱上他吧。因为她可算是一个有主意有心劲儿的姑娘,特别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层的含义。我想在我周围的生活中,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也可能还包括未来,都不会出现很多像柏慧这样灵慧的女子。她不像我们平时所见到的那种聪明姑娘故作镇静,用一层孤傲包裹着自己,实际上却浅薄粗俗得很——她们往往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只看到鼻尖前边一点,成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只得把说不出的懊悔留给自己——可她们又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切,只是硬撑着,这样直到苍老,直到有了后一代,整个生命郁郁不快地结束……
而柏慧不仅是敏慧,而且还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样。她能告诉你自己正渴望什么、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我们分手之后的那些年里,她的表现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如上的判断。那时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多么可爱,错失了她,对于我的一生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可是没有办法,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悔疚是无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该触犯我心中的那种东西,因为那对于我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她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深深地伤害了我和我们一家,我无法承受,无法忍受……
她面对的是一个从苦难深渊里逃出来的人,从山一样堆积的怨愤中挣扎出来的一个人啊。
三
那个拥有一支钢笔的年轻干部介绍我住进了一户人家,这才使我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住处。我于是像很多战争年代的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房东”
——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矿工,她一个人领着两个满是鼻涕的小孩过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个干部约定,让我住在她空着的一间屋子里,由这个小村子拨给一份口粮,我和他们全家合炊。我空闲时可以帮她做点儿杂活,还可以为她那两个满是鼻涕的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我靠自修已经学完了好几册书,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师。我多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这个中年『妇』女没事了就缠住别人讲话,一口气可以讲上很多很多往事,让人听得心烦。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谁是一个爱偷东西的人,谁是一个狡猾的贩子,谁是流氓,谁是扒手,谁是最有意思的人,谁是最恶毒的人……
亏了她的一张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会计是一个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进院里,欺负她男人不在身边,在窗户上说了整宿下流话。那时候她有一把剪刀,迎着窗户就扔过去,可那个流氓把一片瓦往上一举,当的一声把剪子碰在了地上。“你说气人不气人?那真是一个流氓啊!”
房东说到这里脖子都红了。“你是个好孩儿,就在我家住下,大婶不会亏待你,只不过我夜里睡觉打呼噜,你可别烦气。”
就这样,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后来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我们的作坊里被委派了一个新头儿,就是那个被称作“流氓”
的会计。不久他把作坊里很多老少都辞退了,专门招来了一帮姑娘。我知道这个作坊非要倒霉不可——那些姑娘们一天到晚被这个会计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有一个叫“偏”
的姑娘,长得出奇的白净,整个脸上除了那双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无光了。她长得那么瘦弱和单薄,一点儿不像山里人。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约要大两三岁,差不多快二十岁了。可奇怪的是她总是跟我叫“哥”
,而别的姑娘都跟我叫“师傅”
。
不久,“偏”
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了。我听到那个会计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不识抬举的东西,给好脸不知好脸。”
那天我回家问了房东,房东说“‘偏’能到作坊里做活还亏了那个会计呢,人家会计什么也不顾才把她要到作坊里。”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