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商给闻又微电话来,几乎要把感谢的话说尽。陡然在电话里听了套颁奖词,闻又微不大自在,只说不必如此。岑商好像打了鸡血,说得舍不得停,他强调说自己开这公司就是为了回馈乡里,不为自己赚钱,这里工作的都是当地人,摘果一天三百,打包的按底薪加计件提成。就差直说扶持他等于扶持S市,闻又微不得不笑着打断,问他还有多少货,岑商毫不犹豫,说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可不是好兆头,闻又微提醒他:“岑总,品控很重要。不能赚这一波的钱把口碑做坏了。”
“当然当然,”
他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分档位,接下来只卖一种,就是特级果。卖相不行的做果醋,做酒,做罐头,我就是自己亏本我都认了,不会给客户的,要把咱们这里特色水果的口碑做起来!库存我都加好了,借着你们这阵风,我们S市啊!也打开销路。”
他追问闻又微后续怎么上,闻又微此刻内心的不安冲破了预警水位线。先前那一波直播结束,岑商店里东西卖空到下架状态好几天,现在……哪来突然那么多库存?只卖一种特级果……不,这也不对,别说数量问题了,更可能是分拣的人手都没有了?这个苗头很不好。
她只说后续举措还在规划中,客气几句挂断电话。
而后闻又微拉了个群,把天南海北的同学拉在一起,说请吃水果,每人三份,拍完她报销,务必寄到不同地方,收到记得拍张图给她。
几天后,返图陆续到达。不出所料——不同地区的人收到水果的发货地不同,她猜是倒了一手,找了好几家合作。水果成色的区分就更恶心了,一线城市收到的普遍更好,三四线城市收到的干瘦可怜。也许考虑了一线城市用户更懂得维权。
闻又微分批次拉了三十多个人去买,这可不能用巧合解释。
她扮演了难缠的客户去找客服,指出他们产品直径都不达标,跟详情严重不符。
在她咄咄逼人之下,客服说可以退款。闻又微说不行,她要补发,要跟详情一样的货,不然会去投诉给消协。
客服说:没有货了亲亲,要补发只能等到明年哈。
她对着屏幕生气。廖承那一句“你不要为情怀做事,一不留神你就会把自己做恶心的。”
简直堵了她的心。
岑商送来的特级果还没吃完,在办公室里飘着宜人的果香,她从高大辉煌的写字楼里看出去,忽然在想,在这栋楼里,我们看到的一切都不会太差。可是,那是真的吗?
当地的水果在网上没多少提及量,闻又微在短视频平台用关键词去搜,找到一个在做直播的果农,这位大姐昵称叫大柚柚。
直播间冷清,闻又微挂着耳机,听她跟人唠嗑,说东西种出来也愁,卖不出去,采下来会看着它坏,宁愿不摘就烂在地里。她描述之前果子熟透之后掉下来的样子,说最开始有鸟来吃,后来鸟也吃不完,熟透的果子掉下来摞一起,脚踩上去一踩一冒一脚的水。
她通过自己直播能卖一点,量不大。为了备损会给买家多发一些。
闻又微代入她的处境发愁,心想这个解决方式也不是很经济,重量一超,物流成本又上去了。但如果迭代在包材上,成本是另一种高。事情没做起来的时候,哪儿哪儿都难。
但到底该怎么去做这个事呢?这里的问题都不是她能通过一次两次小宣传解决的。或许廖承才是对的吗?没有人提更高的要求,鲁敬的意思早就传达过了,找个省心的供应商转包出去,数据做漂亮,大家都高兴。或者你在意了有用吗?你看这个世界,它跟你不是一条心嘛。
可是,如果就这么随便做做,如果那个大姐看到了他们铺天盖地的助农报道呢?
她会怎么想?她也许会想,他们到底助到哪个农了呢?为什么我没有收到帮助?我不是当地人吗?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拿着一台二手破手机自己做着观看量不过百的直播,每天担心路上会不会有损耗,赚的钱有没有赔的多?
陈述还不知道这情况,兴冲冲来问她后续打算怎么把事情搞大,闻又微踌躇片刻:“述哥,会议室。”
人是陈述辗转介绍来的,闻又微也没法管陈述尴不尴尬了,这是个风险点,知会上级没毛病。也许岑商最初有热情和意愿,但在尝到甜头之后,他的想法改变了,想借着这个风,给自己赚一笔。
闻又微跟陈述汇报的过程中也逐渐把事情想得更清楚,这不仅是赚个黑心钱的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声量推上去,到时候再集中爆发出售后问题,参与的所有人都得喝一壶。最差的情况是当地果农名声彻底坏掉……闻又微说不出话了,真有他的。岑商,他这么做之前自己想过后果吗?
陈述看完她给的证据,面色越来越沉,最终啐了一声:“狗东西。”
闻又微顺理成章把后续宣传暂搁,说自己要再想想该怎么做,陈述说行。
她走出公司大楼,回看这栋建筑,被割裂感占据心头。数字看太多,有时会让人失去对生活的真实感知。她有恨,岑商先前的每一句话都很动人,他知道当地缺什么,知道闻又微他们能带来什么,但他最后选择了自己先赚一笔。
“狗东西。”
她也啐了一句。
车喇叭响。
廖承开车从她身边经过:“哎,送你一段啊?”
闻又微:“谢谢,我想自己走走。”
廖承笑了,把车停靠边:“这么晚,又这么生气,别井盖都看不见。”
闻又微拉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