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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箱根的山(第1页)

近松秋江

如果想让身心归于平静,并让贫弱的身体得以休息,箱根是我较为倾心的选择。

夏天来了,我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山林。不管怎么说,享受山带给我的美好,一直都是属于夏天的乐趣。现在生活在城市里,光是回忆起曾经于夏天嬉游的山水风光,都让人难抵怀旧思绪,心驰神往。

在奥日光的中禅寺湖,搭着小船,仰望远方男体山的雄姿。接着继续巡游位于三里的深山,进入汤之湖的湖畔,见识潺流之美,溪流于河畔草树间流动,那些花花草草有如人工修剪的庭园盆栽,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这般美景创造出来。无论是坐在汤元的浴舍座敷里,眺望披覆浓绿夏草的前白根山脉的纯净色彩,虽是八月盛夏却已能感受到秋天的凉意;又或是看着月亮晕着微光,高挂在白根山陡峭的山顶旁,乘着晚凉,搭着轻舟,前往幽暗、像是古神话中会出现的汤之湖,而湖中那座魔界巨人似的男体山,夕阳缓缓落在它桔梗色的臂膀上,此情此景展现出的肃穆之美,让人看得神魂颠倒。遥想这些景象,无一不挑动了我对大自然的情感。然而,那美丽的湖光山色日光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美丽而已,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令人惧怕的大自然,总是压迫似地,映照在我懦弱的心中。相较之下,我对箱根缺少了像对日光一般崇拜的感觉,但我却可以从中感受到多一层的安宁。如果想让身心归于平静,并让贫弱的身体得以休息,箱根是我较为倾心的选择。

去年夏天中旬至初秋之际,约莫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去了一趟箱根,而现在则没来由地回想起当时的种种。那一年,从六月底开始,整个七月,然后到了八月初十左右,炎热的天气接二连三地袭来,在东京这些地方,连生长在宅邸角落像是桃树幼枝的草木,都因为严酷的日照而枯死了。我便是在那一年的八月十日去了箱根。我才抵达当地不过两三天,气候就突然剧烈地转变,西南风便从骏河湾方向,越过了箱根山群吹拂而来,风中带着湿气,与其说是凉爽更接近寒冷。我住的地方更是如此,那是位于海拔七百五十米高的芦之汤,耸立在浴舍后的驹岳和双子山之间的山谷,从芦之湖绕行至双子山的山麓,再朝箱根的旧城址爬下去,这条平坦的道路称作莺坂,在八月中之前,箱根的竹林丛中每天都会听见黄莺的啼叫,坡道的附近,会有饱含芦之湖水分的冷冽风雨强烈地吹袭,让人无法正面行走。我看过泡累温泉的汤治客[137]在连日的雨天里,玩腻了撞球、将棋,便会在浴衣外披上借来的棉和服[138],撑起番伞[139]到莺坂漫不经心地走走逛逛,不过才走没多久,大概是觉得无聊了,又会马上折返回来。这么说来,相较于日本人,西洋人不分男女都是较为坚强与活泼的,实在是让我感到钦佩。他们不管刮风下雨,首先都会在和服上做好防水措施,碰到了下雨天就穿着雨天的服装,和晴天一样每天都会出去运动。他们只要不是病人,就会到芦之湖的湖畔去避暑,而不是待在温泉地,每天都会去爬附近的山路,我在散步时就经常会看到两三位妇人,每个都不是长得特别标致,她们在鞋子外穿上草鞋,走在雨中的山路上,有时她们会走夜路回到芦之湖,经过亲切的店家,柜台的人就会喊道:

“提灯,提灯。”

接着里头擅于招待客人的老板娘、女儿就机敏地站了起来:

“太太,时间晚了,接下来要回去也很辛苦吧。”

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同时很快地把提灯拿出来,上头写着大大的店名,点了火之后交给她们。

“哦,辛苦,辛苦。谢谢。”

妇人们在柜台说了一些发音很奇怪的日文便离开了。

在山上直到九月底,这五十天左右,雨天的日子占了大多数,不过偶尔也会碰到美好的日子,好比说初秋清爽的微风徐徐吹过高原的日子。看到这景象,我就知道隔天应该又会下雨了,隔天早上起床后一看,阴晴不定的高山上,自相模滩方向涌上了朦胧的白色水汽湮没了山峰、河川以及人家,只有广阔的天空正中央有少许明亮的日光流泻进来。这样的日子代表今天山上会是晴朗的好天气,看着涌起的水汽也算是夏天高山生活的乐趣之一。芦之汤是箱根七汤[140]之中位于最高处的温泉,因此有些人就会说,因为从芦之湖吹来的湿气太多导致无法前往,不过,自相模滩涌上的水汽时时刻刻变幻无穷,造就了千变万化的奇趣妙景,不久便会成了云朵,湮没了河川,攀爬上山峰,遮蔽了广阔的天空,如果是想看如此的景色,就非得来到芦之汤这里不可,因为芦之汤位处于箱根山群最适合瞭望的地方,而在芦之汤下方一里处左右的山腹,虽然小涌谷、底仓、宫下等地的旅馆也都很完善,前去泡温泉也都很方便,但是能够散步的地方只有溪底一条单调的道路而已。虽说从那里仰望明星岳、明神岳夏天时的湛蓝姿态也不是不美,只是视野相较于高处是要窄得多的。只要爬到了小涌谷,与底仓相比,这里能够眺望到更远的地方。可是如果真要比,从芦之汤附近的山地,就能够远眺相模滩烟波地势,更是小涌谷无法望其项背的。从国府津、大几到江之岛,波峰打上了港岸,就像是一条银白色的蛇蜿蜒其间,再凝神静看,三浦半岛的长嘴拖拽着淡蓝色的阴影到那遥远的云烟缥缈之境,而在长嘴尖端没入大海的地方,看得到那若隐若现,像是青螺漂浮于水面的,便是三浦半岛的城之岛。

在芦之汤,随便爬上哪座小山,视野都能如此辽阔,无论要去哪,道路都是四通八达,不会受到任何阻挡。朝小涌谷的方向下山,行经曲折且平坦的山路,一天会遇到几台车奔驰而过;顺着路走下去,道路右边是与旧东海道相连的古老大溪谷,一眼望过去便能看到宛如有人挖掘过的深谷。我喜欢在这坡度平缓的道路上,拖着樱木杖,远望那仿佛庞然大物张着血盆大口似的溪谷。从这里望过去的双子山,看起来姿态雄伟,上双子和下双子拖拽着长而缓的山麓到须云川深邃的溪谷,如此的景色也让人感到庄严。晴朗的日子里,相模滩涌起的水汽会从小田原口蜂拥至早川溪谷,再从汤本开始分成两派,一团湮没早川那儿的溪流,并涌上明星岳、明神岳的山峰,逐渐地前进西北,让宫城野的村庄埋没在浓雾之下,再从金时山长驱直入足柄山、长尾山。我总是会爬上芦之汤的笛冢山观察这个景象。而另外一脉则会在好天气时,湮没须云川的溪流,同时沿着旧东海道追逐行经的车辆,然后掩盖住圣岳和鹰之巢山的山腹,爬上双子山的山麓,遮住山肩,之后越发奔腾起来,越过芦之汤的上空,朝着驹岳神社突进而去。如果遇到雨后潮湿的天气,白色云雾安静地飘荡在圣岳山腹处,此时的圣岳则会呈现浓厚的深蓝色,仿佛潜沉在深水底下黑鲤背部的颜色一般。

没有一种美,可以和夕阳沉落在驹岳彼方时山群的美相比。驹岳躲进了白色的云雾之中,甚至连平时令人怀念的姿态都不知道所在何处。太阳也隐没于云雾深处的阴影之中,仅仅流泻着微薄的白光,只能借此知道大概的位置而已。在烟雾变稀薄的各个地方,仿佛由无数金粉挥散而成的晚霞成了朦胧的水汽,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云雾看起来仿佛凝止住了,但仔细一看,其实云雾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卷起了漩涡并持续奔腾着。如此凝视一时半刻,有时山的一角会从深邃的云雾中微微地显露出来,此时的驹岳和平时看到的驹岳完全不同,令人感到非常神秘。

相反地,驹岳在晴朗的日子里则看起来相当清晰。在笛冢山还有稍远一些的鹰巢山一带眺望过去,没有任何树木遮蔽,而是一整面的绿色,全是芒草、茅草等夏草覆盖在大头盔似的圆弧状山上,山的表面蜿蜒着曲折的山路,刚好像是军靴的鞋带,从山脚连到了山顶,而在山路上,可以看到小小的,穿着全白服装的西洋人一男一女攀登而上。从芦之汤到山顶的距离是一里半,即使是妇人、小孩也都能在上午来回其间,是一座温柔、没有任何危险的山,爬上这座山之后的视野则更加辽阔。富士山耸立在西北的空中,仿佛触手可及,眼下则满溢着芦之湖的碧蓝水色。但,如果要观赏驹岳,相较于从小涌谷爬过来的路上眺望驹岳东侧,从芦之汤绕过双子山的山脚后,再朝芦之湖的方向爬下去,并在途中仰望驹岳才是最佳的观赏视角。沿着芦之湖东岸细长山脚的斜坡,延续到现在步行的往返道路,刚好形成了一条缓坡的线。即使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也会有像薄纱一样轻飘飘的浮云靠在山顶,而较为多云的日子,山顶立刻就会蒙上了云雾,从芦之湖涌上的水汽,则会以疾风之势通过山腰以及山肩一带,并吹过驹岳和双子山之间的峡谷。从这条往返道路到视野辽阔的茶屋附近,在这之间仰望的驹岳,那姿态令人感到难以言喻的怀念。我最喜欢这里的驹岳。而相较于如此的驹岳,从这边看到的双子山南面则会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从往返道路朝着旧东海道的方向,有一条很深的溪,双子山的山麓则往溪的方向优美地画了一条长线。而山的表面覆盖着一整面的芒草,到处是太古的火山岩交叠其上,岩石则呈现出浓烈的焦黑色,其中有些岩石交叠的形状,现在看起来也随时都有可能从顶部坠落下来。从这儿仰望过去,这座双子山充满着忧郁的恐怖感,以前旅人经过所谓箱根八里[141],并越过了山岭往返其间,在他们眼中,肯定就属这座山最令人印象深刻了吧。从视野辽阔的茶屋,经过迂回新道的冗长坡道,并朝元箱根的方向下去,再穿越沿着旧街道的湖畔八町的杉并木之后,在箱根町那里回头眺望双子山,那形状又是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面貌。我一直都很享受仰望那浪漫、突兀的双子山山容,并从芦之汤拖着拿习惯的樱木杖,在湖水附近散步一里路左右。

关于湖水的乐趣是说不完的。去年秋天,我便从箱根町,绕过塔岛的离宫附近直到元箱根为止,搭船游历了这么一小段距离。以前也曾从宫之下,行经大地狱方面,并在湖尻搭了船,就这么仰望着驹岳,最终抵达了箱根町,而这也已是距今十二三年前的事了,没留下什么鲜明的印象,只记得当时湖水的颜色没有去年那般美丽。九月十八日,避暑的游客大多都离开了,那时每天下着秋雨,有的人一整天都泡在温泉里,还有一些人厌倦了成天关在房里,便到山上去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共同的冀望都是天光。接着到了十八日那天,天空难得地放晴了,连日的雨水洗刷后的碧空,如同琉璃般闪耀着清光,空中各处是飘着纱质似的轻薄白云,不同于夏天特有的沉重且潮湿的风,爽朗、轻盈的初秋微风习习地吹过我的羊毛袖。九月之后,我就没有下山走太远了,因此在难得的好天气下,心情显得特别雀跃,便拖着樱木杖前去那段路走一走,穿过了熟悉的八町的杉并木,再从关所趾往箱根町的方向走去,这段路最适合仰望双子山突兀的山容了,我便一边眺望着双子山,一边漫步在箱根町之中。

来泡温泉的日本人在八月之前就差不多都离开了,可是西洋人会在这湖畔留到九月十日左右,不过在那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下山了,少了盛夏时的喧闹,就连湖上也不见任何船影。我叫了船家,突然想在回程时搭船回到元箱根。船家所有的船只都放在离岸边较远的沙丘上,船家夫妇两人滚动着圆木,让船重新浮在湖面上,他们说因为这阵子都在下雨,才会觉得已经没有要搭船的客人。他们拿来了草席和毛毯替我铺在座位上,我说因为距离很近用不着这些,并谢绝了他们,之后便搭上了船,坐在横木上头,船逐渐地往湖上滑去,我也跟着环视四周的风景。有别于夏天,湖面一望无际,而从驹岳山麓吹下来的风则冷得足以沁人肌肤。湖水刷洗着绵延到塔岛湖滨的碎石,水色也和之前有所不同,而湖上的这位置,最适合眺望浓烈地染上了秋天萧瑟的驹岳。驹岳伸长了山脚,根部几乎就要够到了芦之湖的水面,而岩崎男爵家的山庄风别墅,便是位于山脚根部稍平的地方。别墅如画般的建筑样式,和在工作室看到的绘画杂志里出现的样式如出一辙。起先我一听到那就是岩崎男爵家的别墅时,根据平常心里的习惯,我们先是对富豪独占了这片风景而感到忌妒和愤怒,不过,当我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心境便稍微豁达了一些。这时我再次凝望这一切,箱根的风景如果没有了这幢别墅,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寂寥的,不如说因为有了这栋建筑物,才让自然的景致增添了一点情味,反而可以让人对驹岳感到亲近不少。正当我沉醉在此等风光时,不知何时船已绕过了塔岛的岬角,并前往湖上一处,能一眼环视元箱根到八町的杉并木。当时我看到的杉木颜色,那种美,是我至今都不曾见过的。我曾看过日光东照宫山内的杉木颜色,那种美我也是无法忘记的,但是在湖上,隔着一点距离,朝芦之湖畔的杉木远望过去,那颜色的美是没有什么能够与之匹敌的。无论是何等的天才钻研任何丹青妙技,这湖畔杉木的颜色之美,仍然不像是能靠人工来描绘出的,这片景色让人百看不厌,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杉木的美发愣。这时船则渐渐朝元箱根的方向前进,过了不久,船也慢慢靠近了杉并木并从旁通过,这么一来,才发现至今所有的美恰似幻影一般逐渐地消失了。而原先在元箱根上方,双子山点出一副突兀且浪漫的情景,不过在慢慢接近之后,那怪奇的面貌也变成有些平凡的山势了。

箱根山群中,各自的山地形成了各自的奇趣妙景,如果真要我从中挑选,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驹岳夏天的样子是最为出色的。而说到双子山,要是从芦之汤的西北边望过去,这样是看不到任何奇景的,相反地,从南面旧街道的溪谷看上去,或是从芦之汤朝着鹰巢山的方向走下去时,看着双子山面向道路右侧须云山的大溪谷,拖拽着长长的山麓根部,这才让人有雄伟的感觉。另外,还有从箱根町的湖畔,隔着些许距离仰望的山的身影也很浪漫。而在新道面向须云川大溪谷的方向,我则会特别选择云雾上升的速度比弓箭还快的时刻前往观赏。

相对于驹岳适合在晴天时仰望,以芦之汤方向看到的圣岳而言,我特别喜欢雨后的景色。雨后的天空还是蒙着阴暗的灰白色时,三千尺的圣岳会在须云川溪谷的彼方,清晰地浮出了一面如同黑鲤背部的深蓝色山体表面。这时如同丝棉般纯白的云,会从山腰上往横的方向拖拽而下,并静止不动,看到这景象,自己的心情便停止了躁动,心神也归于宁静,此时伴随着耳边夜蝉发出如银铃般清脆的声响,预告着带有凉意的夜晚即将来临,心情是宁静至极,顿时涌出了无以名状的希望和感兴。

到了八月下旬,从驹岳神山的山脚到笛冢山、蓬莱山,是一望无际的芒草原,其中可爱、淡红的芒草也开始抽出了花穗,而女郎花、乌头、野菊、米蓼、胡枝子等也掺杂其间,点缀了黄、紫等各种色彩。说到我去年待在芦之汤时最常去散步的地方,就像前面所述,其中一条路径是经过双子山的山麓,并往芦之湖而下的新道,还有一条是从芦之汤,通过旧道的辨天山下,下到池尻,在茶屋前再走上新道,之后时不时偏离新道又走回来,然后沿着穿过鲜嫩翠绿竹林的旧道小径,最后到达了小涌谷。而我也常常会爬上鹰巢山、笛冢山等。穿过两旁的松林,再经过旧道往小涌谷的方向走了过来,会发现路途上开着点点的女郎花。温泉旅店的客人明显地减少了,路上行走的人和盛夏时相比也少了许多,整座山寂静无声,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思绪也清晰了起来,无论试着思考什么,思路都能深入到任何的地方。我在东京时,只不过走了仅仅四五百米的道路,就会因为四周的事物,让神经变得比双脚还疲累,不过在山中则不曾有过如此的烦忧。我仍旧拄着那根樱木杖,呼吸着松林释放出的强烈香气,穿过了小径之后继续往下走,会发现至今和自己等高的笛冢山、鹰巢山会渐渐地高耸起来,原本在近处看是平凡的山势,现在整体看起来则是一副尊贵的威容,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在我的正上方。而笛冢山还有个故事,在后三年之役中,新罗三郎义光听闻兄长义家在与清原武衡一战时陷于不利,便辞去自己的官职前去遥远的奥州之地予以奥援,而义光曾拜丰原时元为师学笙,并受丰原传授了一首秘曲,当时师父的儿子时秋也跟随着义光到了足柄山,在某一夜的明月之下,义光在山上将盾牌平摆在地,并坐了下来,吹奏起了笙,传授时秋那首秘曲。而笛冢山便传说是如此的古迹,我不知道到底笛冢山是不是摆放盾牌的古迹,但有个称作笛冢的地方,那里有大块的岩石层层相叠,上头面积大概是铺了三张榻榻米左右的大小,表面相当平坦。我拨开了黄背草的穗波,只要是云雾美丽的晴朗日子,我一定会上来这里。鹰巢山传言是以前小田原北条的要塞旧址。沿着鹰巢山长着整片茂盛白茅的山背,以及浅间山、城山、汤坂山,走了一里半左右之后,道路自然会通往汤本。如果要从汤本走到芦之汤,这条道路就是可以最快抵达的捷径。这条路称作汤坂道,是以前的一条小岔路,如果想在秋天晴朗的日子恣意地眺望远景,沿着这座山走下去是最好的选择。从汤本顺路往宫之下走去,经过的景色全是河川,更别说要眺望远景了。然而,只要沿着鹰巢山的山背走,几乎箱根山群的全景都能够尽收眼底。

接着回到之前所说的道路上,下到小涌谷,从台之茶店隔着小涌谷之平、二之平、强罗之平,朝着远处的明神岳,以及群聚在溪底的宫城野村落俯瞰而下,如此的景色也是相当令人眷恋。忘记是在池尻还是台之茶屋里休息时,啜饮着水梨果汁,有如啜饮着初秋的冷凉,耸立在眼前的鹰巢山、峰峰相连的宫之下浅间山、二之平、强罗的山坡,在距离这些景色遥远的地方,早川的溪流像是有人挖掘过一般深深凹陷了下去。溪的上方是一整面的明神岳,在落日之下,正逐渐晕染成了深蓝色。细丝壮的白云预告了明日天晴的消息,朝着被夕阳染成茜红色的碧空时时刻刻地袅袅上升,并飘往金时山、足柄山的方向,池尻茶屋的老婆婆说:“最近每天都在下大雨,不过明天似乎天气会很好,云的状况非常好。”

从这一番话得知,她应该是从数十年前就住惯了这座山,并从经验中获得了知识,只要看了云的动静、落日时山的颜色、天空晚霞的模样,就能够预测天候。

“啊,那样子的云代表天气会很好吗?”

“没错喔。只要那片云经过明神岳,往那西边飘升而上,明天的天气就会相当晴朗。”

我们正在交谈的时候,山已暗了下来,静静地被暮色给包覆住。伴随天色渐暗,很快地在眼底的小涌谷附近,无论远处、近处都开始点起了闪烁的灯火,有如数着夏日夜空的满天星斗。位于最远的谷底,暮霭之中若隐若现的便是宫城野家的灯火。我们光是看着就感到怀念,更何况是离乡背井的人,好比离乡的女儿,离开了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父母身边,前往芦之汤或小涌谷附近的旅馆做工,他们站在山上,遥望着溪底亲人团圆的灯火,想当然耳,胸中必定是满溢着思乡情绪,仿佛被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大多连东京或横滨都不认识,其中还有人就连小田原附近都很少去,有生以来,差不多只去那里看过一两次活动写真[142]的戏剧,从出生到死亡都不曾下山,在明神岳的山麓上,不论朝夕,只是眺望着驹岳、早云山边的云彩生活,对他们而言,纵使是来到离家不过不到一里的山上,还是对家乡如死别般地想念。在夏季最繁忙的期间工作,他们也只是想着八月底就可以休假回家。然后随着客人逐渐地减少,他们也就一个接着一个下山了。

山色悄悄地暗了下来。茶屋前方,导水管的水传来了气息,沁凉得有些寒冷,而浸在清水中的梨,味道也令人感受到深秋的凉意。我可以绕路走较远的新道,或是直接从这里的庭前攀登陡坡而上,然后走遍天山旁的旧道回去。尾花抽出了长长的花穗,在傍晚的道路两旁摇曳着淡白的身影。我回到了房间,将手拭巾挂了起来,下楼到浴室之后,怀念的硫磺香便扑鼻而来。每个人不同,有些人可能会很讨厌硫磺的味道,但我却对那味道有着无法形容的怀念。早上醒来,衔着牙签进到浴室时,借此气味洗清昨夜梦境的余韵;静静地读书到深夜,正准备要就寝时,又靠着这股气味安然入睡。我就是如此泡着温泉,医治我散步后轻微的疲劳。

如果散步到太远的地方,虽然疲劳却也令人心情愉悦,写作前容易不小心就睡着,所以在执笔期间,我会尽可能只在附近的山上走一走就好。这时候,我总是会去爬辨天山。山上在雨后静悄悄地湿了身子,若是在没有水汽的日子里,远处的山色看起来特别浓艳、美丽。若在明星岳、明神岳之上欣赏一路绵延至足柄、爱甲诸郡的北相模群山,会看起来更高、更远。其中也看得到头盔型的大山。在晴朗的好天气之下,这些山有远有近,浓淡不一,刚好就像是掺和了质量很好的油墨再涂上去一般。无论是横山大观的《云去来》,还是寺崎广业的《白马八题》都难以企及。

还没到八月底,大部分来这里泡温泉的游客,其中也包含许多带着家人一起来的客人,他们从东京、横滨等繁华的都会来到这里,待了有三十天之久,可能也是看腻了山,闻腻了温泉的味道,便在残暑仍然炎热的八月二十日左右,陆续收拾行李下山去了。刚到这里的时候,接近一百间的房间里每间都是有住客的,因此我只能住在广大庭院对面的孤立楼房里,并与隔壁房的一位老绅士比邻而居,他的工作是在东京某中等学校担任校长。过了不久,这位老绅士也回去了,其他的房间也渐渐空了下来,我想负责起居的女侍可能是感到店内冷清,便将我的房间搬到了离本馆较近的别馆里,这里比起至今住的地方,更能让心里感到多一分的安稳。长长的夏日期间,我因为在东京过度疲劳导致的神经衰弱,在这里慢慢地得到恢复。以前老是睡不着的症状,也因为山上清新的空气、适度的散步、温泉的效果让我得以熟睡。偌大的建筑物中,在拐了长回廊的好几个弯之后的尽头有间座敷,我连日孤坐在里头,负责起居的女侍拿饭过来时:

“老爷,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孤单吗?”

她施以同情的目光望向了我的脸。

“不会,一点都不会孤单。”

我笑着说了,那微笑大概展现出了深邃的寂寞,但那种寂寞却是我欣然选择的境地。在隔壁的房间还是走廊,听不见任何跫音或话声,我像是独占了这伽蓝[143]似的偌大建筑物,无论早上要睡到何时都无所谓。

九月的七八日左右时,再过两三天后就是二百二十日[144],总觉得户外多了份喧嚣,缠绕在驹岳、双子山的水汽如疾风般飞舞,黄色日光的照耀下,庭前的杉木、枫木随风摇曳,同时将凉爽的树荫倒影在地面上。我盖着没有条纹、全白的轻便棉被[145],就算知道了自间隙流泻出来的阳光洒在上头,还是贪图于持续待在甜美的梦乡之中。不久,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熟悉的温泉香气,我嗅到味道后就干脆地起了床,收起了靠近户袋[146]的两三片雨户[147],望向远方庭院,看见在曲折的走廊尽头有一间房间,里头有位名叫阿秋的三十岁左右的质朴女侍,正在将棉花塞进棉被里,而她也知道我总是睡很久,一听到雨户的声音便知道我睡醒了,突然朝我这里看了过来。在我衔着牙签去浴室的期间,阿秋仔细地整理了寝具,并将坐敷打扫干净之后,还帮我沏好了一壶茶。我的心静了下来,啜饮着香气四溢的番茶,这时,她拿来了美味的烤面包,上头还涂上了香甜的奶油,吃下去是无法言喻的甜腻。那一刻便是如此的甜腻。某天早晨,我还在被窝中睁着双眼时,在对面双子山山麓的地方发生了山崩,并发出了地鸣声,铁锤敲碎岩石的声音沉重地回荡在山中,声响也平稳地传到了我的枕边,那声音使我从梦境的余韵中完全清醒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登上了驹岳。驹岳和我之前说的一样相当地温柔,是一座连妇女、孩童都能翻越的山上公园中的主峰。两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在上午爬完了一千五百米的驹岳、一千六百米的神山等,做了充满豪气的运动,应该是对自身健康有充分的助益。而我则是因为炎暑的关系,懒洋洋地照料着衰弱至极的身子,仅仅在温泉附近的山路上散步而已,散步时望向驹岳的山背上长满了盛绿的白茅,上头有些许的人影沿着蜿蜒的山径行走。我是抱持了多么羡羡的目光看着他们。我也想要尽快等到初秋的风吹过山背的时节,到时候如果全身都恢复精神了,我一定要去爬驹岳,踏踏看那座连少女都能翻越得了的山顶。逗留在芦之汤的五十天里,附近能称作山路的,我几乎都走过了,唯一没走过的就只有驹岳而已。

那一天的早上,二百二十日前的风有些狂乱。不过在清澈的秋日阳光晴朗地照耀下,空气显得相当澄澈,连耸立在浴舍后头的宝藏岳中,林木细梢的尖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金黄色的阳光优美且饱含力量,穿透了林木一片片的绿叶,天地浑然一体,就像是琉璃珠一般闪耀着光辉。就连驹岳也难得没有云雾缭绕其上,可能是今天被风给吹散了吧。加上自己在前天文章也写了告一段落,这两三天正想让头脑休息,尽量什么都不去思考。放晴的日子,总是花费心力于写作之上,休养的时候则是常碰到山上天气不佳,或是下着雨的日子,结果也没办法去爬驹岳,可是今天对双方而言都是绝佳的日子。但,风似乎有点太强了。我按了呼叫铃,想向女侍阿秋讨论一下,不过来的人不是阿秋,而是一位文静的老婢从长廊上走来,询问我有什么吩咐。

“我今天想去爬驹岳,不过似乎有些风,您觉得如何呢?”

我这么问了,老婢则说:

“是的,我看看。”

她眺望外头树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若有所思地看向我,“今天风有些太大了,另寻他日比较好喔。如果下面已经是这个样子,山上的风就会更强,今天还是不要上山比较好。”

人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婢如此忠实地向我说明,坚决地阻止我上山。

“那我就不去了。”

我在此时断了念。然后过不了多久,我吃着阿秋送来的中饭,朝庭院的方向望了过去,树木还是和之前一样,受到风的吹拂而喧嚣不已,但比起上午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阳光仍旧晴朗地照耀着,让那些庭木、草地看起来就像带有金色的光彩。我又心动了。

“阿秋,刚才我想爬驹岳便找了人商量,她说有风最好不要上山,所以我就没有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呢?虽说看起来比刚才还恶劣了一些。”

阿秋望向外头,不以为然地说:

“这程度的风是没有问题的。很快就会停了,您马上就能上山去了喔。”

昨天清早我还在睡的时候,客人、老板、女侍等七八人就已经爬完驹岳回来了。

“请您路上小心。从山上望出去是一览无遗,景色非常棒喔。昨天早上富士山看得非常清楚,老板也说了,很难得能看得到那么清楚的富士山。真的是很有趣,大家看着景色,还随意聊着各种有趣的事。”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心动了,放下了筷子后,满心欢喜地准备了口渴时要吃的两颗大梨子到怀里,之后便拄着樱木杖,在往汤之花泽的道路向左转,缓步爬上了山。登山的路径暂时得走在浅溪的底部,并穿梭于两旁丛生的茅草之间前行。山路上有些地方设有简陋的休息台座,陡坡的地方则放有横躺的木头,形成阶梯状的道路。我走了三步就稍作休息,走了五步就回头眺望走过的山路,渐渐地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越来越高了。然后不知不觉间,耸立在浴舍后头的宝藏岳已经在自己的脚下了。随着自己的位置愈高,四周群山逐渐增加了高标,雄伟的程度也添色了不少。此时,双子山、圣岳、明星岳、明神岳几个山脉也沐浴在午后秋光之中,令山容显得愈来愈寂静。山下一条平坦的新道则绕着双子山的山麓,像是一条摊开来的长缎带,最后消失在拖着驹岳尾巴的高原尽头。再回头望去,随着上山的脚步,芦之湖的湖水逐渐在我眼底右方敞开。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银灰色光芒的水面,有几艘小船张起了帆,如白鹅似的滑行其上。连绵的塔岛倒影刷上了暗绿的色彩,就像是塔岛沉入了水底一般,而离宫、箱根町的人家、之前那美丽的八町杉并木则都成了倒影的一部分,那倒影附近的水色也不会反射阳光,只是充盈着像是硫酸铜般优美的紫色。无论是山色还是水色,所有的一切仿佛褪去了高贵的颜料,而被单一的翠绿色给取代了似的。

再将目光转向左边,相模滩简直就像是展开了广重的画作一般,一整片的深蓝色在眼前扩展开来。小田原、国府津、大几,还有自江之岛连绵至逗子、叶山、三浦半岛的各个海岸、港湾尽收眼底。大山、足柄山、金时山的峰峦依照远近不同,几个固定的色彩中带有不同的浓淡,同时在受到秋天阳光的照耀下,以各种姿态浮现了桔梗般的色彩。我再次驻足凝神欣赏着这些远景,并叹了一口气。山上清澄的风吹拂着我流了汗的肌肤,令人心旷神怡。到了夏初,在那盛绿的夏草之上,会绽放着点点纯白的山百合。现在刚好是纯白的百合花在山上夕照中静静地绽开的时候。即使现在我人在与之相隔百里的京都,借着联想,那芬芳馥郁的百合花香似乎还是能鲜明地刺激着我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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